倦缩在床上哭了半宿,她不敢,也没脸面再面对云显瑜。犹豫了片刻,擦干眼泪,简单收拾了东西,宁秋鹤决定连夜离开宁邑。母亲的事反正已经过去一百多年,要查也不急在一时。
宁秋鹤再次动用了玄甲令,要求开了城门,向守城的军队讨了一匹马,在下半夜离开了宁邑。
踏着月色朝着西南方策马急行,在天明之时躲入山间密林歇息。这样日间休息进食,夜间策马而行,三天后,宁秋鹤在泽州城南边约二百里的孟州城南渡了黄河,到达了洛阳城东的偃师县。
半年前被囚禁在伏羲殿达三个月之久,此时宁秋鹤哪里还敢进洛阳城,便绕了开去继续往西南方走。
从十堰城换了水路顺流而下,大半个月之后,到达了位于长江源头的巴蜀,进入巫山地区。
相传数千年前,作为巴蛇后代的巫氏一族,曾在巴蜀一带建立了辉煌一时的巴国,对整个中原文化造成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巴山蜀水,这是宁秋鹤上一辈子向往已久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机会亲身踏足。她总禁不住想,巫山神女,巴蛇,盐水女神与廪君,不知在这个世界,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们的故事,是不是和她所知道的一样?
相传巴蛇的后人廪君,作为巴族的首领,为求部落的生存发展,带领族人寻找新的居住地。
廪君乘坐自制的雕花土船,率众沿夷水北上,与盐水女神相遇。盐水女神对英俊而武勇的廪君一见钟情,于是软语温存,一片热情真诚相挽留:「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
廪君考虑到部落之间生存利益的争夺,没有答应。入夜,盐女来到廪君船上,与之共宿。天明则化为荧荧一飞虫,麇集万千同类,如云如阵,昏天蔽日,使廪君莫辨东西,不得离开。
这样过了七天七夜,廪君终于心生一计,以一缕青色丝线作为定情之物,夜里云雨之后赠给盐女,让她系在身上,表示两人永相合好,盐女欣然受诺。
次日白天,廪君站在一块向阳的坡石上,照着青丝一箭射去,正中盐水女神。
女神中箭落水,天地豁然开朗,廪君最终得以带着族人离开。
望着茫茫的江水,宁秋鹤心中感叹,不知这悲惨的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盐女落水之时,又是抱着什幺样的心情?
刚进入巫溪的地界,艄公不愿再前行,乃是因为蜀地在百年之前,曾发生过一次大型瘟疫,就在巫溪到盐阳一带。据说当时疫区之内数百里水路,数十个乡镇,几百个村落无一人幸免,一夜之间同时染病,数日内相继死亡。当时疫区无人敢进,疫区中尸横遍野,无人掩埋,这山灵水秀之地沦为人间炼狱。
数十年前据说有人误闯疫区中心,见村落中仍有少数村民如常生活,凑近了一看,那些村民竟全是腐烂得七零八落的尸首……那人归来以后数日即全身腐烂而亡,此后这一带便无人敢再踏足,如今仅余巫溪边缘地区的零星村落中,仍有少数巫氏族人留守。
无别无他法,宁秋鹤只得和艄公商量,买下了他的小船,将艄公送到附近的村落上岸,便独自掌船顺流而下,进入巫溪地区的中心部。
巫溪地区地形复杂,河道交错,宁秋鹤漫无目的顺水漂流,小舟被水流带进三河峡。
春天的绵绵细雨中,悬崖上全是青翠欲滴的新绿,就连水道两旁那些残缺不全的石像,也都爬满了青绿的新苔,蓬勃的生命力让她羡慕至极。连槁都懒得掌,宁秋鹤闭着眼,躺在小舟之上任它随水漂流,左手垂入水中撩拨着,缓缓吸收着水中异常充沛的生机。
耳边只有涓涓水流的声响,山中时不时传来雀鸟啼叫之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小舟已搁浅在一细长石滩之上。
石滩一旁有蜿蜒入山的小路,路边的杂草有明显被修剪过的痕迹,崖边残旧的栈道上有数处地方打着新的木板,不远处的林中隐隐露出建筑物的一角,看着虽老旧,但并无过分残破之感。
想起艄公说的恐怖传闻,怀中还揣着他硬塞进她手中的平安符,宁秋鹤唇边带上微微的笑意,她又不是活人,哪里还会惧怕邪崇之物?可这善意仍让她觉得温暖。
生活在村落之中的腐烂尸体,怕都是跟她一样,灵魂被禁锢在肉体中,得不到解脱的可怜人而已。
离开了小舟,顺着蜿蜒的小路前行了约有两刻钟,经过狭窄的石梯,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仅有十来户人家的小小村落,有星星点点的水田环绕在村庄外围。
黄昏将至,在烟雨蒙蒙中,有数户人家已飘出了炊烟。整个村落十分安静平和,甚至是死寂,见不到一个人影,一切都无声无息。
宁秋鹤站在高处观望了一阵,正要进入村中查看,身后却传来低沉的男声,「白鹭,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愕然回头,却在望见来人时,神绪一下子飘得极远。
站着都能出神,这样很不好。
大概是这人在上一辈子带给她的经历太过深刻的缘故,宁秋鹤与他虽然相处的回忆并不多,回过头来,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少年时代一个愚蠢的决定,直接毁掉了宁秋鹤的所有,让她的生命彻底脱轨,走向了另一条不可控制的道路,最后结束在二十五岁那年的婚礼之上。
此刻回想起来,宁秋鹤却没有多恨他。
自从在这个世界再见到那一群熟悉的人,她便开始意识到,上辈子的一切,或许都不是偶然。每一个在她身边出现的人,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着必然存在的因果关系。
既然如此,即使他当年没有动那个愚蠢的心思,谁能保证那件事就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如今宁秋鹤眼前的他,也不是上一辈子的那个丁钰晗。身前的这个人,给她的感觉过于阴冷。
来人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一头柔顺的长发红黑相间,垂在右侧,左耳挂了个显眼的银圈,穿一身黑色劲装,衣领、袖口下摆绣有蓝白色的精致回纹,一串珠子在左腕上缠了数圈,肩上斜披着的白色斗篷边缘包着绒毛,马鞍边上还挂着个药篓,露出些许还滴着水珠的翠绿之色。
似是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黑雾环绕在身侧,让这男子的身影,在蒙蒙细雨中更难看得真切。
比起回忆,现在宁秋鹤如今面临着一个更加迫切的问题,他唤她白鹭,还说「以为我不会回来」,她应该如何应对?
还没等宁秋鹤想出个所以然来,对面的男子忽而纵马上前数步来到她身前,皱眉道:「你不是白鹭,你是谁?」
随着男子的靠近,一阵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宁秋鹤这才看清楚,他身下的马匹双眼混浊无光,臃肿泛灰的舌头垂在嘴巴外面,身上大大小小的腐烂伤口,有的已是深可见骨,更不要提那半截垂落在腹部下的,疑似肠子的可疑条状物……
「我姓宁,只是路过贵地而已。」宁秋鹤后退一步,扶了扶面纱,止不住的皱眉,还好不用吃饭,不然此刻怕是要吐出来。
男子神色疑惑,望了她半晌,又看了看她身后,已经开始点起烛火的小村落,低声道:「莫要进村惊扰他们,你随我来吧。」说罢翻身下马,取了药篓背在肩后,伸手在马臀上拍了一下。
那黑马小跑着往村里走去,腹下漏出来的肠子随着动作又掉出来一截,在碎石地上拖行,留下一行可疑的湿痕。
空气中的恶臭随着黑马的离开而散去,宁秋鹤偷偷松了一口气,望向身侧的男子,那男子正好也朝她看来,目光相接,男子淡然将脸转开,开口道:「我叫厌离,宁姑娘请跟我来。」
厌离……?这幺说这世界上,也存在佛教?
宁秋鹤仔细一看,他左腕上所缠的,果然是一串念珠。而且厌离这名字,她也总觉得有点耳熟。
天色昏暗,宁秋鹤跟着身前的男子,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前行,还好路上都是碎石,才不至于在雨中踩个一脚泥水。
山路的尽头是一处山洞口,厌离回头道了声请进,便自行入内,宁秋鹤只好跟上。
山洞中石壁嶙峋,可拐了两个弯以后,石壁逐渐被整齐的石墙所取代,两侧挂着一盏盏的长明灯,灯下是一连串的石刻壁画,厌离的身影在烛火下摇弋不休。
「宁姑娘胆子不小,」厌离步速不快,显然是在迁就她的步行速度,「想必之前已听过此地传闻,为何还敢孤身前来?还是说宁姑娘是有什幺目的而来?」
宁秋鹤真的只是想来看看巫溪风貌,然而就算她实话实说,对方显然也不会信,便反问道:「你觉得我该有什幺目的?」
「只怕宁姑娘是要白走这一趟。」忽然停下脚步,厌离在宁秋鹤身前一丈处站定,转过身来,冷声道:「西王母的宝藏,早在一百二十五年前就已经被毁掉了。」
……什幺西王母?宁秋鹤无语,她真的只是来随便走走,这个话题她已经完全接不上了....
厌离看样子也没打算等她回答,一手在壁画上某处一按,身后砰的一声巨响,长廊中间已被巨石堵死。
背后一凉,宁秋鹤迅速回身,厌离已逼近她身前,伸手向她面门抓来。宁秋鹤偏头堪堪躲过,面纱却已落在他手上。
「呵,果然是你。」冷笑着,将面纱丢落在地,厌离眼中满是鄙夷,「白鹭,想不到你还真敢回来。这里已经没什幺你可以得到的了,你还回来做什幺?」
宁秋鹤终于想起来,为何觉得厌离这名字如此耳熟了,世存两大魔尊,不就是焚炀魔尊左惟轩,和她面前的这个厌离魔尊吗!
焚炀魔尊操纵焚烧生机的魔焰,而这位厌离魔尊,用的则是瘟疫和尸体。
「我为何不敢?厌离魔尊。」怒上心头,宁秋鹤故意将“魔尊”二字咬得极重。扬起脸来轻蔑一笑,她又不是白鹭,何来不敢之说。宁秋鹤如今最讨厌有人将她当成白鹭,而且这人还擅自揭她面纱,当真可恶之极。
厌离见她丝毫不惧,反倒一呆,随即冷着脸道:「既然如此,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