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秋鹤刚把银子收好,便听得’嘭’一声响,竟是问柳破门而入。
只见问柳右手黑色的长指甲弯成钩,抓住了被撞飞的门板,提着个灰兔子的左手指甲倒是收得平平整整,不露半点尖。随手把门板一扔,抱怨道:「这门板腻不结实,咋轻轻一敲就掉了呢,多危险啊!」左手捏住后脖颈的软肉轻轻将四肢垂软的兔子往白清处一甩:「来,还你兔子,丑不拉叽的就你还当个宝给养着。」
白清忙不迭将温离接住,细细查看。
问柳不耐的摆手,嗤道:「有啥好看的,你放心,没死!我还叫这丑兔子咬了一口呢!」
温离张嘴喘了口气,突然哇的一下哭了出来,直呼肚子疼。
白清吓得脸色刷白,抖着手不敢碰灰兔的肚子,茫然不知所措。
问柳又随手甩过去一个玉白色的指头大小的瓶子,「收着。等丑兔子消化完了再喂一次。」顿了一顿补充道:「连瓶子吃下去。」
宁秋鹤一愣,心道,连瓶子吃,这不得噎死。
白清呆着也不知道去接,瓶子正正落在小灰兔那朝天的白肚皮上,砸得温离又是「哎唷」的一声。白清回过神来,一摸瓶子,倏然松一口气,躬身道:「请替白清谢谢老祖。」
问柳伸手搓了搓小兔子温离的一双长耳朵,笑着道:「丑兔子再见啦!要努力啊。」又随手拔了白清头上的簪子,将宁秋鹤一头披散的长发盘起,左右看了一圈,道:「唔……,勉勉强强,到城里再给你买个好看的。」说罢牵起宁秋鹤就往外走。
白清抱着温离将二人送至谷口,再次一揖到地。问柳牵着宁秋鹤,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了几百米宁秋鹤回头,依然能看见白清那一身白衣与披散的黑发。
这时问柳俯身,附在宁秋鹤耳边道:「我跟你说啊,你头上这个簪子,可是丑兔子给白清的定情信物。」
「什幺?!」宁秋鹤差点没跳起来,「你这人怎幺这幺恶劣!快帮我拿回去!」说罢就去拔头上的簪子。
「不忙不忙。」问柳按着宁秋鹤的手笑道:「他们人不都在一起了幺,咱下次见面再还就是,不妨事。」
说话间已行至山路上,问柳背对着宁秋鹤半跪下来,道:「小姐娇贵,山路难行,还是让我来背你一程吧。」
「我想骑马。」宁秋鹤跃跃欲试。
「那可不行,就你现在这样,我一跑起来就能把你吹走。」问柳笑着道:「抱或者背,选一个罢。」
也是,神兽哪有这幺好骑的,宁秋鹤苦笑。之前一路有止渊护着都吹得脸瘫,自己骑的话怕是只能散步回去了。
乖乖上前一步趴在那宽厚的背上,宁秋鹤伸出双手圈住他的脖颈。
问柳左手手臂后翻,托着宁秋鹤的臀往上抖了抖,右手从衣袖里抖出一条白绫,往腰上一缠,将两人紧紧绑在一起,这才两手托了她腿弯,回头问道:「会不会太紧?」
宁秋鹤摇摇头,伸手扯住他高束在头顶的发辫,喊了声「驾!」
问柳哈哈大笑着躬身起跑。
虽是人形的状态,问柳跑得丝毫不比兽形的时候慢,依旧是放着大路不走,专往密林里冲。树木纷纷向两旁退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问柳,」宁秋鹤凑近问柳耳边问道:「你也立了禁言之誓吗?」
「唔?」问柳挑眉,「小姐有什幺要问的?」
「干嘛叫我小姐。」宁秋鹤皱眉道:「你到底立誓了没有?」
「我在大人座下修行,叫你一声小姐自是当得。」问柳擡头看了看日头,换了个方向继续跑,「我虽未有立誓,但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将来时机到了,你都会知道的。小姐现在想知道何事,我尽量作答就是。」
真无趣。
问柳见宁秋鹤神色恹恹,笑道:「别生气嘛!我带你去城里买糖吃可好?」
「少骗我,有钱吗你?」宁秋鹤无精打采的拉着问柳的发辫,「明明是你自己想吃罢了,我可是什幺都不能吃!」
「我自然是想吃的,」问柳笑着说:「小姐你是不能吃,舔一下糖总是可以的。白清那小子肯定给你钱了吧,没有也没关系,咱们把他的簪子卖掉不就有钱了。」
「你真是个流氓。」宁秋鹤呆了半晌才憋出这幺一句。
「过奖过奖。」问柳正了正神情,道:「小姐有什幺想知道的可以尽管问,有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说,可是我能说的肯定比白清他们多。」
宁秋鹤思考了片刻,决定由最基本的问题问起,「我是谁?」
「小姐,你问了一个最不好回答的问题。」问柳沉吟半晌,道:「在这里,上一辈子的你是宁秋鹤,外号白鹭,半妖之身,山鬼和凡人之女,得寿一百一十九岁。再上一辈子,你是赤鹳,外号火烈,是老祖的兄弟偶尔救起,交给老祖抚养长大的妖,得寿一千三百六十八岁。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老祖是谁?」白清和问柳都提到过的老祖,宁秋鹤不禁好奇。
「老祖就是雾山大人。」问柳回过头来眨眨眼,「雾山大人许久许久以前住在巴山,是位知名的大…人物,大家都叫他巴山老祖。后来…退隐了才搬家到归山去了。」
方才问柳说过宁秋鹤上上辈子是赤鹳,乃是雾山抚养长大的,那上一辈子做山鬼的女儿的时候,雾山怎地又成了她师兄了?有这般凑巧的事?
结合温离说过的关于山鬼和宁夫人的事,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是迁居到归山以后才怀上第二个,也就是白鹭。
这根本不是巧合!
赤鹳死后投生为宁秋鹤,只怕是在雾山的掌控之中。及至白鹭被烧得尸骨无存以后,投到了异世,都要再次被引导回来………
「问柳,」宁秋鹤的声音开始发颤。
「怎幺了?」问柳皱眉。
「我上辈子……」宁秋鹤止不住发抖,还是咬着牙道出了心中的疑问,「我上辈子是怎幺死的?」
「……….我不知。」问柳脚下一滞,随即道:「当年你在外游历,命灯突然熄灭,命灯的琉璃盏碎裂,你的一魂本就存在琉璃盏中。老祖和大人尽力施为阻止你那一魂从琉璃盏中脱走,我狂奔数日将温离带回归山施术才成功将你一魂留下。至于你当年在外面遭遇了何事,我们无从得知,连你的尸骨亦是无处可寻。」
果然如此,宁秋鹤心道。若果上辈子不是在外面遭遇意外的话,寿终之时定然要在老祖的安排下再次投生,只因她的死是老祖预料之外,才得以让这’安排’推迟了二十多年。
可惜也只是迟了二十多年,她终于还是回到了他们的计划之中。
被操控的感觉令宁秋鹤浑身发冷,但此刻只能强作平静,暗自在心中自我提醒,在有能力逃走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来。
「我与老祖是何关系?止渊呢?」冷静下来的宁秋鹤又问。
问柳闻言嘿嘿一笑,道:「这个我可不能说了,不是时机未到,而是关乎那两位的事我可不敢乱说,要不你回去亲自问问?」
宁秋鹤无奈,心道,要是敢问还犯得着问你吗?每次被他们双眼一看,就觉得压力山大,这种稍微敏感的问题根本问不出口。
白清知道她前生的死的详情,却不曾告知任何人,只偷偷让她与左惟轩重新经历了一次,这又是何故?想来想去,这中间乾坤太多,现在掌握的资讯根本只是冰山一角,完全没办法碰触到核心。宁秋鹤颓然一叹,放弃了猜测。
趴在问柳背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知不觉已是天色昏暗,宁秋鹤恹恹地问道:「桃林城这幺远吗?天都要黑了。」
「小姐累了?」连续奔跑了数个时辰,问柳丝毫不见气喘,「桃林城早就过了,那里是焚炀魔尊的势力范围,还是不去为好,要是再遇见他,我可护不住你。委屈你在我背上趴一晚,明早我们就能到武陵城,到时候再好好休息。」
「问柳你不累?」宁秋鹤无精打采。
「没事,我不累。」问柳把上半身压低了一点让她趴得更舒适,「小姐不用管我。」
宁秋鹤唔了一声,在林间闪烁的暮光中昏昏欲睡。
就在她即将睡着之际,问柳忽然唤道:「小姐。」
「嗯?怎幺了?」宁秋鹤迷迷糊糊应道。
「你是如何从焚炀魔尊手中脱身的?」问柳低声问,「又怎会到了白清处?」
宁秋鹤心里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白清隐晦地提过他隐瞒了左惟轩的觉醒和身份,并且有暗示过左惟轩与她有密切的关系,这些恐怕其他人都是不知道的。
还未等她想出个应对来,问柳忽而咬牙切齿地道:「他⋯⋯他是不是…….污辱了小姐?」
宁秋鹤一愣,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很想问他怎幺知道的,但她不敢。
「不想说吗?」问柳等了半晌,见宁秋鹤不答,低声道:「也对,不想说也是应当,是我唐突了。」
宁秋鹤偷偷的舒了口气,轻轻嗯了一声。
问柳叹了口气,开始叙述他和止渊与宁秋鹤分开后的经历。
原来宁秋鹤之前一直戴在头上的簪子,留有问柳的一缕神念,只要距离不是太远都可以追踪得到。在她被左惟轩带走以后,问柳发现无法感知她的去向,二人又发现左惟轩留下来的一张使用过的、前往赤峰的传送玉符,便以为宁秋鹤被带到了赤峰。赤峰距离夸父山足有二千七百里地,他们手上没有传送玉符根本无法追,无奈只得返回桃林城。
回城后问柳将宁秋鹤被掳走的情况传信告知了白清,止渊对左惟轩的身分颇有存疑,决定先前往都广去取兵器,留了问柳在桃林城里待机。
问柳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忽然发现可以感知到宁秋鹤的所在,便立即出城追了过去,在夸父山中的一个小山洞里头,遇上了左惟轩。山洞里有一小片凌乱的血迹、破碎的衣物,以及男子阳精的味道。
问柳与左惟轩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掩盖在衣物碎片下的簪子,二人大打出手。左惟轩似是多有顾忌,并未下杀招,只是抢了簪子立即遁走离去。
问柳只得再次返回桃林城,次日夜晚接到了白清的传信,得知宁秋鹤在白清处,便漏夜来接。
他此前已经给止渊传了信,但止渊孤身深入都广之野,已开始催促兵刃提早出世,不能抽身,只好让问柳先行将宁秋鹤送回归山。
在脑中细细整理了问柳话中的资讯,宁秋鹤一一将要点找出来。止渊取他自己的兵刃,要用到「出世」这个词,他本人怕不是什幺简单人物。止渊当时选择先去取兵刃而不是立即赶去赤峰,原因可能有二,其一是知道她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其二是没有兵刃的止渊打不过左惟轩。如果这个猜测没有错的话,止渊应是在照面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左惟轩的身分,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按照他们照面的情境看来,止渊并不认识左惟轩,但在交手后却猜到了左惟轩的身分,觉得她在他手中不会有实质上的危险。
宁秋鹤想来想去,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什幺她想不通的地方,只能归咎为资讯不足的缘故。
问柳又问她脱身的过程,宁秋鹤怕连累白清,只好含糊其词,说是睡着了什幺都不知道,醒来就见到白清云云。
宁秋鹤现在一天睡上十个时辰是常态,她的说辞问柳虽然抱有怀疑,倒也揪不出什幺错处来。
……
此时武陵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两名相貌一致的年轻男子正与一名白发老者在轻声争执。
其中一名年轻男子低声怒道:「你这老头子又在玩什幺花样?让我们千里迢迢从洛阳来这里卖身葬父?」后面那四个字简直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这样才能遇见你们的命定之人啊,老道我什幺时候坑过你们来着。」白发老者倒是气定神闲,拈须微笑,一贯大师风范。
「师傅,我觉得你还是不靠谱的时候比较多的。」另一名男子倒是不愠不怒,语气温和。
「阿导!」白发老者一副恨其不争的表情,「连你也这样想师傅的吗!从小到大师傅什幺时候对你不好了!」
「你这老骗子有完没完?」首先开口的男子恨声道:「让我们兄弟来‘卖身葬父’就对我们好了?」
「你们按我说的做了,就知道我对你们好不好了嘛!」白发老者竭力保持着微笑,只是太阳穴边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师傅,平时你玩闹,我们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也真是过分了。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们可就回去了。」温和的男子道。
「是这样的……」老者无奈,只好道:「我的一位故人转世,乃是你们兄弟的命定之人,她明日将会在武陵出现,而在她离开武陵的时候,就会遭到一场大劫。我是想让你们在她与大劫之人相遇之前,将她带走。我千算万算,这个变数,便在你们身上,所以只好让你们跑这一趟了。」
「我对什幺命定之人并无兴趣。」温和的男子道。
「阿导没兴趣那我也没兴趣了。」另一名男子摊手道。
「算老道我求你们了,行行好帮个忙吧!」老者差点没哭出来,一咬牙,道:「她真是你们的命定之人,老道没骗你们。要是她遭了此劫,你们以后要悔青肠子啊。要不这样,你们就当是帮我的,之后我便助你们夺回王位,如何?」
「我们兄弟的王位何须师傅来帮我们夺?」温和的男子道。
「不过嘛,既然师傅有求于我们,那帮个小忙还是可以的,但是有条件哦。」另一名男子笑着道。
「好阿寻真听话,什幺条件,你说你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做!」老头一听有戏,赶紧媚笑道。
「我们兄弟俩卖身葬父,也得有‘父’不是?就麻烦老骗子你扮做我们老爹的尸体吧。」
「诶?不是吧?」白发老头真的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