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此刻,剩下的便几乎都是真正与盛少虽不是一国,却算是同路的青年人。
他们出自垄断宇渡各个行业的各个家族。无论建筑业翘楚何家、文教娱乐巨擘杜家,还是运输业龙头董家等等,尽皆有子弟到场,几乎涵盖宇渡商界半壁江山。似乎真当这是一次交游的盛宴。
他们衣着华丽张扬,虽不至奇装异服,却也是极尽鲜妍考究之能事,是一群真正的纨绔。
却有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人夹杂其中,显得极为扎眼。他年纪极轻,眉目清俊中略带稚气,却身穿神袍,竟是一位宇渡国学院的教员。如他这般的人,绝不该想要参与接下来的事体,本该是跟着前两拨人一同走掉才是正理。
他们这类人甚至本没有必要跟到事件现场,跟到这间原初座驾的客厅里来。他们中绝大多数来到这里,为的,不过是表一份“投名状”。
那位极年轻的国学院教员看来很有几分踌躇犹豫,不知想要做些什幺,他的视线在地上的黑衣女子和座椅上的飘渺少女之间徘徊不定,末了,终于排众而出,鼓足勇气,对泥苔道:
“您……您不能这样,即使她真是害死令妹的凶手,也不好如此……”
说着,他又看了眼地上黑衣女子,续道:
“该直接走正规途径法办才是,由国学仲裁所抑或政府辖下法庭决定她的结局。”
话音未落,厅内已是哄笑声一片,一个听上去比启辰少年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声音响起:
“小梅教授,您刚刚没听到吗?要是泥少想那样处理,大可什幺都不做,反正‘云端’就快被端了,到时候这丫头自然是阶下囚,何必非得今儿个动手?”
飞扬跋扈、目中无人,都是形容这起子声音的恰当词汇,理所当然,该当制止:
“礼翔,不可无理。”
何礼驰口中呵斥弟弟无理,实则提醒弟弟说话当心:跋扈如盛少,言语间尚且对此事无半字实指,可谓讳莫如深。
何礼翔却是素日里娇宠惯了的,远不如年纪更幼家教却严的沈启辰来得成熟懂事,此时又怎会懂得兄长苦心:
“我说得不对吗?就这小丫头这样的,不要说元老院、国学联合会里那帮老不休会争着认作干闺女,若是遇到泥老先生和泥大先生那样的老古板,只怕会领回家,当作亲闺女样供养起来,也说不定。”
听得这小子越说越不像,何礼驰终于忍不住一个爆栗敲在弟弟后脑,试图止了他愈演愈烈的胡言乱语。一边又奇异的有点“老怀大慰”之感:弟弟虽然叛逆,好歹头发还是东方族群标准的黑色,没有学时下崇尚“无界论”新新人类,染什幺宇宙色、远古色之流,骨子里还是懂事的。他们身边就很有几个将头发挑染成五颜六色的青年,据说皆是宇渡帝都今年流行色。
泥苔脸色有些难看,终归没有应些什幺。似乎也没有什幺可说的,泥老先生、泥大先生,在场无人比他更加了解,正是泥苔家中父兄。
泥老先生并不老,正处壮年。获称泥老,一则德高望重,二则长子出息,年纪轻轻便已位居高位。至于泥大,自然因为家中还有一个泥苔,旁人敬称一声泥大先生,以示区分:无人敢叫泥苔作“小先生”,也无人敢用“泥大少”这样纨绔气十足的称谓称呼泥大。泥老、泥大父子俩,性子如出一辙,说老古板太过,却真的是严于律己宽于律人,难得的正人君子,世家楷模。
若当真起事成功,如云芸这般看着便地位不凡且钟灵毓秀的年轻后辈,当真可能被泥老这样的士族家长领回自家当亲女般好生抚养,哪怕她可能是政敌后代。护佑新血,是宇渡人的气度胸襟,也是宇渡生生不息之倚仗。
即便将事关泥苨的因由详尽告知,凭着宇渡人常挂嘴边“刑不上渡者”的古老传统与那二位的行事准则,泥苔的肆意报复是想都不要想。
因此,泥苔无话可说,非但无话,他是接都不愿意接何礼翔的话茬,说什幺,都只会显得他忤逆不孝。这名头,大商贾家的纨绔少爷或许能梗着脖子承下,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泥苔却是不喜。
“还有你家那位老祖,呜……”
何二公子犹自哪壶不开提哪壶,何云驰不得不捂了他嘴巴拉到后排,这才消停。
在场大多数人却只是不带恶意的哄笑几声,并不以为意。对于仗着血脉高贵而高高在上的世族、学者,他们这些巨商富贾出身的子弟看不惯已久,只是素日里不愿下泥苔面子。泥苔虽不在意,他们却不能不上心。何二公子亦非真傻,不过倚着自己年少,逞几句嘴利,其中也未尝没有提醒之意;另几拨人离开前,这小子却是是一言不发的。
如此,倒是把那位小梅教授冷在了一旁。
泥苔虽是纨绔做派,却毕竟是他父兄一手教导,尊师重道一早扎进根骨里。旁人晾着小梅教授,他却是不肯的:
“礼翔确是无礼,我代他跟您道个歉,毕竟此事因我而起。只是,话糙理不糙,您该知道,按照您的想法,极大可能是让这云芸逍遥法外。”
泥苔一番话说得平淡,显是心意已定,无论小梅教授的异议,还是礼翔有意无意的提醒,都不能动摇他分毫。他的手再没有紧握成拳,而是同素日里一般,松松交叠着,搭在他那根用以标榜纨绔的,暴发户般装饰过剩的龙形杖上。
小梅教授哑口,泥苔所述皆是事实。在宇渡,各方势力庞杂,却皆以血统能力为尊,这小姑娘如此娇养,必定有所倚仗。
“……只当今日之事,我从未参与。”
良久,小梅教授终是只吐出这一句,已是妥协。
“也好,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您为何愿意帮我。”
小梅教授眼底透出一抹诧异,随即黯然,轻道:
“您大约忘记了,您于我曾有大恩,还有那位。对你们来说或许不过举手之劳,于我却是立心之本,此事……那位如果在,定会劝阻于您。还望您三思。”
话毕,倒也干脆,转身便走。
“嘿!什幺叫只当你从未参与,你给小爷站住。”
何礼翔不知何时脱了兄长钳制,再次叫嚣开来。
“礼翔!”
沉沉一声喝,少年竟乖乖噤声,望向泥苔。泥苔说话,倒是比他亲哥管用得多——只要泥苔肯同他说。
泥苔却不看何礼翔,他面上垂眸沉思,实则掩饰心底万般思绪。天知道他刚刚花了多大力气,才忍住对小梅教授种种追问:大恩是什幺?何谓立心之本?“那位”又是谁?
似乎妹妹的去世带给他太大刺激,近几个月来,以前的很多事情竟记不真切。比如他与诸人深厚情谊的根由,比如礼翔为何如此喜欢他。他却不愿也不可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在宇渡,无论敌友,皆不好示之以弱,人人如是。
泥苔甚至疑心,有这样病症的绝不止他一个,只不过像他一样,没人愿意说出来。只除了一个:那个阴冷的、毒舌的,为了共同的目的,主动跑来找他结盟的家伙,林琅。哪怕作为盟友,他们也绝未把彼此全部状况坦诚相告。
他们绝不会想到,躺在那里的云芸同样陷入失忆症状,同样开始于几个月前,只不过,远比他们严重得多,彻彻底底,半点不剩。
如果说还剩下什幺,便只有时不时冒出的杂乱念头,和云芸尚且不知的潜藏在潜意识里不知是福是祸的那些特质。再有,就是令云芸此时头痛欲裂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刚刚走马灯似从身前经过的声音,或成熟、或年少、或沉稳、或挣扎,各有不同,却都跟先前那些名字一样,令她莫名熟悉。
云芸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经历已经发生过的种种,无法发问,可即使她当时魂魄归体,得以清醒,想来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暴露自己失忆事实:父母曾经再三告诫,失忆是极糟糕病症,一旦泄露无异于将满身弱点曝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