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世化今生

第六章   前世化今生

未能找到来时的船,易言冰只好偷偷摸摸弄了条泊在岸边的花舟横渡流晶河。深春的夜,伴着远处飘来的靡靡之音依然冷得要命。

非阁中渡船想要登上湮月阁堤岸是不可能的,因此易言冰必须下船趟过一段河流。

她搓了搓因握桨而被北风蹂躏得僵成一团的小手,仰头饮尽小舟上留下的半壶青楼最常见的春风醉。当身体因酒精和掺在里头稍许的春药而热起来后,她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跳,但仍不出意外地几乎被刺骨的河水冻成条冰棍,差些就沉到了河底与那些被花坊厌弃了的旧时老船骨相依相偎。扑腾着勉强爬上湮月阁岸边时,浑浑噩噩的她已全然想不起曹东倾死后自己曾做过什幺。

摸摸胸口,瓷瓶换做虎符,下意识认为这在湮月阁最后的任务应该顺利完成了……

裹着湿透的袍子被北风一刮,易言冰便开始牙关乱颤。踉跄游荡到听风楼下,她突然发现本该无人的楼里,自己寝居方向烛火通明,不知有谁在等门。

泪眼婆娑,潸然流了满面。

“虎符在哪?”

面前传来夙急切的询问。

眼前景色模糊难辨,易言冰循声扬首,发觉夙面容扭曲而陌生。

“朱雀,你这是——”

她浑身寒热交织,脑袋晕乎乎的,只想找个温暖的地儿蹭一蹭抱一抱,就此没了平日里深深的防备。

“带我回家……”她探出手,只抓到对方半片衣袂。

家——这个词,就好比打开她身上所有桎梏的钥匙。怀念、委屈、绝望、怨恨,累积了五年无处诉说的情感就在今晚,一切生与死交汇的终点,随她狂涌的泪水如洪水猛兽般爆发出来。

现在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回到有母亲做好一桌饭菜,等待她一同吃饭的家。那个每天晚上,都会为她留一盏夜灯的家。那个就算偶尔闹些矛盾,却依旧相互包容的家。

她多希望在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她从未费尽心机伤人,也不曾沾染满身血腥。当她醒来时,还坐在回国的飞机上,只要一睁眼就能下达机场大厅,扑进前来接机的母亲的怀抱。

她甚至甘愿参加母亲为她安排的每一场相亲,只要能回到家,那个温暖而和平的世界,她什幺都愿意做。

这次回家以后,她再不离开了……

脱力的身体一软,易言冰往前跌落到一处极舒服的所在。那味道闻上去,就像冬日的午后暖阳烘烤过的棉被,充满幸福的气息。于是她像小奶猫般撒娇,拿额头脸颊轻轻摩挲,生怕那团热离她而去,她硬是揪着人家不放,还贪婪地拿冻得泛白的唇乱蹭一通。

这一刻的她,就像是只刺猬对人摊开最最柔软的肚皮,令人不忍伤害。所以那团暖意也出乎自己预料地放弃无谓的挣扎,给予了她安定而温柔的环抱。

这让易言冰无比心安,依偎着,甜甜睡去,头一次在这个世界展露无害的纯真脸庞。

隔天醒来,已至戌时。夕阳西下,桌案头的蜡炬成灰,整间屋子被一抹色彩浓烈的斜阳分割成阴阳两面。自来到这世界,易言冰的生物钟就没出过差错,今日被夕阳晒屁股,可见昨儿个一顿折腾该有多乏累。

喉咙里有把炙火烤着似的,头痛欲裂的她正想要起身取点水喝,四肢却酸软无力支撑,整个人“噗”的一声跌回了被褥里。

为了保护一烟冰的秘密,听风楼的下人们早在一年前全被打发了走。偌大的房间如今悄无声息,令人倍感凄楚。束手无策的易言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脱水,活活渴死在床上。

好容易才取得的虎符……竟是连口自由的空气都没呼吸到就要死去。

这笑话实在讽刺。不晓得流桑是否还在奈何桥前等她,会否怪她没能信守承诺。

“你醒了。”

当夙一如往常的冷硬嗓音打碎满室寂静时,易言冰有一种自己犹在梦境的不真实感。

他们之间不如其他地煞影卫亲近,甚至可以说感情相当淡漠。在听风亭一事前,两人竟是连话都没好好讲过几句。

其他三名地煞的影卫皆与主子形影相随,不离不弃。唯独夙,自担任小言公子的影卫后,便被赶出听风楼,没在楼里呆过哪怕一日。

不止如此,她还因为不希望死去的流桑的位置被阁主派来的眼线占据,时不时动些歪脑筋,整得夙有苦难言,几次死里逃生。

却不料,尔今在她最需要人陪伴之时,留在身边的竟会是他。

夙俯身抱她起身,清冽纯净的男性气息从上方压下来,火热的鼻息轻柔扫过她睫毛,令人头昏目眩。

易言冰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稍稍平息下胸膛下剧烈的起伏,她估摸着许是昨夜入水前喝的暖情酒还在发挥作用,所以才会对着夙心潮澎湃口干舌燥。

她身上昨夜透湿的衣裳半干未干,略带着透明质感的白丝锦袍紧贴着起伏不甚明显的小小乳房。这情形实际上并不如何诱人,却另夙怔忪了片刻才将杯盏递到少女手中。

茶虽是凉的,夙的举动,令她着实暖心了不少。

她不是不懂感恩的人,于是细声道:“多谢。”接着一口气饮尽整杯水,易言冰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量了夙一眼,好奇道:“你……怎幺会在?”她声音绵软沙哑,犹如小猫爪在人心上轻搔刮弄了一番。

夙仿佛想到了什幺沉默下来,那张人皮面具使他看起来毫无情绪,但耳根处的粉红却出卖了他。这让两人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氛围变得稍稍有点暧昧旖旎又有些许尴尬。易言冰头痛欲裂懒得再作思考,她不想选在自己病重时和这个倔强小气又古怪的男人擡杠。

她果断放弃纠缠,却不表示对方也和她想法一致。

“你可知你昨晚缠了我一宿。”

“哼——”根本无需反应时间,几乎是下一瞬易言冰的嘴巴便下意识地开始了反击:“连个意识不清的人都不放过,汝乃禽兽耶?”

等了半晌没见夙像之前同她针锋相对,反而直直愣愣地盯着她微肿的樱唇若有所思,这模样实在吓到了易言冰。

“你不会真这幺禽兽吧?”尽管身体酸软难耐,她还是拉高被儿盖过头,又心虚害怕地往床里头挪腾了下小屁股。

少女两分傻气三分示弱五分娇憨的模样,很明显取悦了被她纠缠着、胡乱亲吻了一整夜,还得做柳下惠不动如山的男人。

调整了下吐息,夙首次放低了高傲的姿态,食指隔了被子戳戳少女脑袋道:“别胡思乱想。”虽然声音依旧高冷,面目依旧可憎,但易言冰听得出他说这话里是带了几分柔软。

夙掀开被,将易言冰重新搁回床中央,许是他从没服侍过人,整个过程都磕磕巴巴动作僵硬。可当他带着粗糙厚茧的掌心抚过她滚烫额头时,却犹如醇绵清风沁人心脾,又像一股暖暖清流,曲折而蜿蜒地滋润着她心尖尖处。

易言冰紧闭双眸,脑袋里晃动的却都是夙的身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体会过其他人的关心和体贴了。只觉喉头一紧,抿了抿唇由衷道:“谢谢你,夙。”复又张开眼,她使劲握住对方放在她额上测量温度的大手,头一次坦白又真挚地跟他致谢,“你是个好人……以前是我任性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人在生病时尤其容易犯浑和多愁善感,小言公子也不例外。她这一病似乎还多添了失忆症,将离阁之期尽在朝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尽对着夙诸般示好。

乍一见少女水汪汪的眸子圆睁,像只小狗般无辜地凝视着自己,夙黑浓的睫毛垂下,挡住了扑朔迷离的眼神,语气比方才又软了三分:“嘘……睡吧。”

又迷迷糊糊昏睡了个把时辰,易言冰被自己肚子里轰天的雷声给震醒了。

“起来了?”伴随皮蛋瘦肉粥浓郁香气的这一声询问,在她耳中好比天籁。接着傅陵搬过一张圆杌,坐到少女床前,眉头拧成一股好看的结,目光中的宠溺似能拧出水来,声音却格外肃严地谴她道:“长这幺大了,都还不懂怎幺照顾自己,嗯?”

对于傅陵的出现,易言冰脸上不仅没有惶恐惊惧,反而一副“你来得太晚了”的埋怨之色。

世间应该没几人能猜到,国公府的座上宾、名满天下的医仙傅陵,竟是湮月阁地煞之首的青龙使——温玉。

说起两人缘分,应始于六年前她初到异世的时候。

当时还在海外求学的易言冰,正搭机返乡,在机上眯眼小憩,恍惚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姓名。下意识应了一声,待她再睁眼时灵魂已然出窍,投身到了一个奄奄一息、浑身剑伤见骨的孩童身上。那具身躯不足十岁,与她本身相貌无一处相似,却蹊跷的同名同姓,身上也都佩戴了一块碧玉珏。她在原本的世界里也有块很像的玉珏,从小佩戴在脖子上不曾离身,听母亲说是太祖那边传下的。

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虽两块玉珏颜色质地相近,但前世那块中间有条头发丝粗细的鸡血纹。她只当玉饰式样相仿,两者应当没有太大联系。

由于初穿时原身受损过于严重,她灵魂沉沉浮浮长达小半年之久,日日昏睡难醒,全靠捡了她回家的温玉费心将养,一口口续命汤亲手喂进嘴里才勉强留了口气在。可叹这具身子骨本就先天不足,后又中了阴毒剑伤,纵使温玉医术赛华佗仍旧无力回天。为能救活她,温玉毅然决然投入睢国第一大派湮月阁门下,唯求阁主手里头那颗天下仅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九转还魂丹。

起初听到还是温玉侍婢的剑奴说起这段,易言冰心底不知唾弃了温玉这蠢蛋多少回。为救个陌生小孩,平白无故葬送大好人生以身饲虎,投入杀人不眨眼的邪教,能干出这桩事的人要多圣母有多圣母。但易言冰腹诽归腹诽,说不感动崇拜想要报恩也是假的。当然,九岁的小姑娘要对恩公肉偿相许肯定是行不通了,因此自身体康复后,她便跟随温玉脚步偷偷加入湮月阁,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偿还恩情的机会。莫奈何她这身子的根骨资质说出口难以为颜,只余相貌尚可入眼,于是被人草草打发去专司调教雏妓娈童的流萤居后再无人问津。那段被禁锢并历经人世间最肮脏屈辱的历史虽不足一年,却仿佛远超她两世为人所加起来的全部岁月。

索性温玉始终没忘却他舍命救回来的小丫头,自她某天人间蒸发后,人海茫茫从未放弃寻找,也算不枉她一场抛头颅洒热血地来到他身旁。虽说为时已晚,彼时两人再见,她已然成了江湖上恶名昭彰的毒手阎罗——“小言公子”,可她从没后悔自己的抉择。

本该温玉执行刺杀曹国公和曹锡华的任务如何落到她头上,只有易言冰自个儿清楚,如今不止还了温玉人情还能脱离组织,不得不说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也许印刻作用使然,又或是因了温玉亦兄亦父的相处之道,易言冰在这位救命恩人跟前从来本性毕露,对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生怕这老气横秋的年轻人教训起来没个完,易言冰干脆先发制人。一个翻身,卷进床铺化作一只玉蛹,只在外头露出两只小眼睛,可怜巴巴望向温玉瓮声瓮气道:“阿玉,我昨夜失手杀了曹东倾。之后,还要麻烦你跟阿奴替我收拾残局,实在抱歉啊。”

偏拿她这副病得娇滴滴的模样没有半点法子,温玉当下心软了一大片,转身端来碗不烫不凉的粥递到她面前。易言冰食指大动,“滋溜”一声从被窝钻出顺手接过,很没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葱花点翠,碗底还沉了几粒清甜的花生吊味,粥汤绵密、瘦肉均匀,皮蛋滑腻润舌。一番滋味,美得易言冰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悠着点,小心别呛着。”

“嗯嗯……”易言冰脸颊鼓鼓,口中嘟囔:“阿奴煮的粥还是这幺香,从你们离开后都三年没吃了,好怀念呀。”

温玉并没告诉易言冰今天下厨的人是自己,但看她吃得乐呵,他便觉得一颗心满满当当。怕她为曹府之事担忧,温玉继而柔声安慰她,“别胡思乱想,我已派人易容成曹国公送上傍月楼了。卿书虽聋哑不能识字,却聪颖机敏。若要维持太长时间确实不易,但瞒个两三日绝不成问题。曹东倾的尸身暂由我保管着,三日后便会对外公开死讯。嗯……对了,”他犹豫片刻,复又道:“我和剑奴不日就要回阁,你若想吃什幺这儿诸多不便,不如以后都来我挽晖居可好?”

说话间,温玉的手很自然地拨弄易言冰几乎垂到碗里的碎发,然后仔细将它们别到她耳后。

“嗯,没问题!”想也不想,易言冰一口应下来,随即继续闷头苦吃。

在温玉柔情似水的注视下,易言冰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总算满足地放下空空如也的饭碗。她不由感叹:“一别三年有余,我很想念你们。真没想到,原来你们当年是被安插进了国公府。”

“我也很想你……言儿……”

拿帕子拭去易言冰唇角的油渍,温玉还想说什幺,猝见大门顿开,一道劲风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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