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百官之首为左右丞相,陶冶万物,化正天下。旧例左相为春秋已繁,德高望重的老臣,而右相则要选年轻气盛,风华正茂的英才。取其一左一右,互补中和,以全辅佐之职。
一月前缠绵病榻已久的崇文帝终于支撑不住,偌大的嘉宁殿空荡昏暗,螭龙烛浮动郁郁瑞脑馥香,而烛火幽微明灭,如帝王将残的命魂之火。在他病危垂死之际,榻前只跪着两位公主,皇长女凤阳公主周唯安,与她的同母胞妹,皇三女丹阳公主周唯宁,看着委实凄凉。
他共有十一个子女,自幼教导的太子周唯初已被废黜东宫,远谪为东海王,最宠爱的幼子武陵王周唯光更是重病缠身,昏迷不醒,相信在他驾崩之后,他的好女儿一定会让他这最溺爱的幼子也“哀毁销骨,追先帝而去”。其他子女或夭折或远嫁,皆不在身侧。而他此生挚爱的妻子,继后阮氏,则是“发愿为帝祈福”,已经被软禁佛堂三月……
崇文帝用曾经力挽强弓,而今却已羸弱不堪的手臂勉强撑起身体,正望进周唯安的眼睛——他的长女容貌肖似他出身将门的元后蒋氏,疏朗大气,英华峥嵘,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却更像他,继承了宣朝周氏一以贯之的冰冷凉薄,看向他时坚硬顽固如井底磐石,毫无痛失至亲的悲伤,全然的漠然平静。
他原以为自己恨极了这个把他逼到绝境的女儿,然而此时垂死之际,看着这双与自己分明无二的眼睛,他竟生出微妙的满足和喜悦来,他力有不支地躺回榻上,看着帐顶,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以一个帝王的威严深沉的声音说道:“凤阳公主人品贵重,德才兼具,深得朕心,宜继大统”。
嘉宁殿那座十二扇山河万里屏风外,就是左右丞相统领着文武官员,话音未落,那早已起草完毕的传位诏书上,已经填上了周唯安的名字。
弥留之际,崇文帝最后看了一眼周唯安——这是他的第一个女儿,他也曾爱她如珍宝……当年的景象掠过眼前,欢声笑语恍惚间回荡在冰冷的大殿中,他从喉中发出模糊的笑声,将手向她伸去:“阿元,爹爹带你去放纸鸢……”
周唯安扑过去紧紧握住父亲苍老的手,终于痛哭失声。
皇帝驾崩,谥号崇文。新帝登基,改元景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其他位子倒还好商量,这重中之重的相位周唯安自然不肯相让。年迈的左相在她的暗示下识趣地上书求去,周唯安自然不允,君臣你推我让,最后还是让老丞相领了个清贵官职留在帝京。右相是阮后内侄,以文采名世,更是个通透人,自请去翰林院修史,这回周唯安龙颜大悦,大笔一挥就准了,觉得这青年知进退,输得起,倒是个可造之材,可以一用。
新任左相姜继尧,是周唯安的老师。他一生大起大落,三次为相又三次黜落,啃过北海的冰雪,也晒过交趾的毒日,被贬过大宣的最南和最北,几乎在每个大郡做过地方官。他爱民如子,极擅理政,也因此在全国上下留下美名,民谣“割不尽的车前草,打不死的姜继尧”,赞的就是他一身傲骨,劲节刚正。他之于周唯安,如师如父,周唯安发誓必要与老师君臣相得,让他青史留名。
至于右相……至今也未定下,只由那位前任右相,现在的阮翰林暂领其职。坊间朝间议论纷纷,说的却都是同一个人。
月华公子。
惊才绝艳,风华无双,名动大宣的上虞顾氏公子。
无论出身,才华,他都绝对当得右相之位。更何况,他还有大功于新君。
周唯安到现在也没搞明白,为什幺当初函陵关之变时,顾泓会突然出手,站在她这边。以至于不偏不倚,坚守中立的上虞顾氏不得不倒向她。当时她与周唯初已成殊死之局,若非得此强援,如今成败之势必然异也。
天色已暗,有宫女提宫灯放入书房,影影绰绰中,周唯安的面容半明半昧,疏朗而锋利的五官如笼了层水雾轻纱,高华而不近人世。她恍然间忆起,半年前朝堂之上,群臣围讦责难,欲置她于死地,她心中尤不甘,百般寻脱身之法……
微微震动,却是有人跪在了她身侧。
她惊异间转首望向身侧的少年,那幺近的距离,她几乎连呼吸都是一窒。
他是清风明月,天然神韵,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色不迷人人自醉。那是世间至美之景,求不得道不尽,泼墨山水也写不出他半分清旷风雅。
美色惑人。周唯安抿唇一笑,她的唇薄而红润,唇角一勾的弧度却像极了崇文帝,凉薄入骨。纵然大恩,她虚悬右相之位,却不是待他。
世人仰慕月华公子,却忘了七年前,名动帝京者,原本另有其人。
灯影稍移,映出笺上寥寥一行墨字。是那人一贯的萧散疏狂,形散而神聚,字字入木三分:
凤阳凤阳,梅岭雪落,吾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