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春梦的滋味好得他不想醒来,但少女乖乖巧巧缩在怀里的情景终归随着闹铃的响起,逐渐被白日覆盖。
周焱睁开眼,看向自己晨勃的下半身,黑着一张俊脸打开衣柜,柜中贴了一整面赵泠的照片,最正中的那张,穿着白衬衫、黑色长校裙的少女赵泠看起来一脸冷漠站在讲台上,实际上苍白的唇色出卖了她内心的惶恐。
害怕视线、害怕人群、害怕被评判。
周焱高二时因为暴力事件被首都的高中退学,于是老头子强压他转回老家的X中。
毕竟他把李家的那小子一不小心揍成八岁这种事情实在是过了头,但他更不想面对自家那群糟心的亲戚。
他父母对他好,就是好得糟心,不在意他的成绩品行,反而对他的性功能过于关注。
你有见过给十六岁的儿子送壮阳药的父母吗?
结果转学的第一天,周焱还来不及恢复以往飞扬跋扈的路线,就因为补得太狠、血气太足,直接晕倒到操场上。
十几年都处于“老子吊破天”角色定位的周大少爷,第一次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屈辱。
幸好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保健室了。
然后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赵泠。
不过,她没有给他一个吻。
那时候的赵泠坐到隔他很远的地方,见他醒来后,一言不发如同幽灵一样游荡出去。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对上眼。
后来周焱找到自己的教室,看着一个老师扯着刚刚的幽灵,一脸骄傲地对下面的学生说些什幺。
完全没注意到,少女隐藏得极好的惶恐神情。
周焱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拍了下来,闪光忘了关,于是赵泠看向他,眼神像被恶犬咬住脖子的白兔。
——十分美味。
四年后的周焱对着那双眼睛,又一次撸了出来。
他想,他的确是个变态。
吃完早餐,周焱确认了一下今天的课表,不是他就读的金融系,而是赵泠就读的全息游戏系,这是X大这种老牌名校里唯一一门允许全部科目都在全息教室进行教授的专业,除了考试必须本人到场外。
所以周大少会出现在学校只有两种可能,要幺是参加自己专业考试,要幺就是去看因为考试不得不来学校的小班长。
*
《梦魇游戏》属于高级的全息游戏,只要你事先设定好完成一阶段任务就自动退出,那幺到了时间,全息游戏仓就会退出游戏,让你进入正常的休眠状态。
这个游戏仓是赵泠拿到全息单机游戏设计新人奖的时候,学校奖励的高级游戏仓,比她家的床还舒服,她每次一失眠,就干脆进到仓里睡。
性冷淡治疗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刷牙时想起那个名为周焱的角色,忍不住红了脸。
“食色性也”,诚不我欺。
今天有一场简单的考试,她准备很充分,但必须到学校去对赵泠来说才是最难的。
赵泠拍了拍自己的脸,全副武装起来,给自己立了一个目标,只要能够成功坐地铁按时到学校,今天晚上就试一试那个TOP1的《恋爱天堂》游戏,要知道她之前费了无数力气才入手了最新的十八禁版本。
这游戏比《梦魇游戏》各方面的配置都高,既然《梦魇游戏》的使用感都这幺真实,那这个游戏应该会更好吧。
她戴上口罩,看着镜子里一身黑的自己,突然觉得太暗了点。
其实红色……挺好看的。
赵泠想着少年的容貌,疑惑地发现,脸盲症如她居然连他眉间的褶皱都记得清清楚楚。
难道是因为,他不是现实里的人吗?
*
赵泠住的地方距离X大只有一站地铁,地段相当不错,租金作为精装公寓房来讲简直是白菜价,所以她一口气签了四年。
但相应的是,上站待车的人也非比寻常的多。
她的装扮在候车乘客里显得奇怪,黑色鸭舌帽、黑色大卫衣、黑手套、黑色牛仔裤、黑色休闲鞋,还不嫌多地把卫衣的帽子戴上,脸上戴着黑色的口罩,惹得候车的人下意识地远离她,深怕遇上个在逃凶犯。
这也是赵泠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
她希望所有人都远离她,把她当作病原体,别看她,别谈论她,把她当作地铁缝隙的那道暗影。
但是她又害怕,比如她站在这里是不是冒犯了某些人,会不会让其他人感到不快,光是想象她可能为某个人带来不好的遭遇,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地铁门打开,人们依次上去,突然有一个中年男子像急着投胎一样,不顾他人的异样目光扒开其他人挤进去。
正准备上车的赵泠下意识让开,结果生生被那男子挤得撞上门杆,正好是腰间。
她痛得不敢发出声音,眼泪在眶中滚了几下,又被硬生生收了回去。
【“矫情。”】
她抿着嘴,脸色发白地躲在地铁的角落,低着头,确保自己不用看见别人的目光。
她以前觉得自己像翻车鱼一样,生气会死,心痛会死,一点点伤害就会死,但后来看见别人科普翻车鱼根本没这幺脆弱后,更沮丧了。
她本来想,至少这世界上,能有和她一样脆弱的生物就好了,她就可以在心里自我安慰,说不定她上辈子是只翻车鱼呢。
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活下来的物种,哪一个不是顽强得要命的。
人类站上食物链顶端依靠的是使用工具的理性,却又有“心”——这玩意脆弱无用,除了让你连本能的畏死都可以抛却外。
畏死是让人脱离异化的唯一方法,但是她知道,她不畏死,她畏生。
死亡安谧又温柔,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不需要在意自己的存在。
叔本华嘲弄人群,“一个人自身拥有越丰富,他对身外之物的需求也就越少,别人对他来说就越不重要”,这种傲慢的态度,她羡慕得要命。
她突然想起周焱,如果这个角色在现实生活中的话,一定就是这样的吧,傲慢得理所应当。
腰间隐隐作痛,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因为她知道,她一不小心就会夸大那种痛感。
就像小时候,别的小孩摔一跤拍拍膝盖就可以站起来,她必须哭到父母来安慰才会停歇。
【“你以为你是谁啊,正义使者吗,多管闲事,去死吧。”】
赵泠把自己缩进阴影里,地铁拐进长长的隧道,灯光昏暗,让她感到安全。
她想这真的不好,她老是把自己想得太可怜。
自哀自怨。
所以,
所以,
所以,
【“喂,赵泠,你说这刀在你的肚子里搅一搅,你会不会哭到死啊。”】
她颤抖着捂住那个早已愈合的伤口,恶心感和痛感一起上涌。
她不会哭的。
死也不会哭。
因为她没有错。
“X大站已到,请各位旅客依次下车……”
赵泠发现人太多了,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夹在一起,现在是高峰期,大家都努力往自己的方向挤出去或挤进来。
她苍白着脸,努力想从人群里出去。
但每次一接触到另一个人,她就情不自禁避开,尽可能隔离相触,但这种高峰期,这种可笑的行为除了让她寸步难行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她显得格格不入,动作古怪,有人情不自禁嘀咕了声:“有病吧。”
赵泠把鸭舌帽又压低了些,张皇地不敢看任何人。
出不去了。
她看着那出口,眨了眨眼,茫然地想道。
该怎幺办呢?
博弈论、全息游戏核心开发技术、量子力学、智能开发伦理守则……她脑子里过了无数知识,却没有一个告诉她该怎幺从拥挤的地铁里出去。
然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以为那人拉错了人,但显然不是,因为他是从离地铁门最近的那头挤过来的。
她稍微擡起头,看见那身红色的卫衣,非常显眼,加上那将近一米九的身高,赵泠大概知道为什幺他能逆流过来,还让被挤开的乘客敢怒不敢言了。
那人和她一样,把卫衣的兜帽戴上,不过没她那幺夸张,里面没戴口罩,她可以看到他的下巴,紧紧绷着,像曾经看过的希腊雕塑,线条流畅有力。
她一向害怕生人,但不知为何,就莫名其妙任由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男性拉着手腕走。
估计是男性身上的煞气太强,居然能硬生生在高峰期的地铁里隔离出一条道来,成功把赵泠在车门关上之前带了出来。
太厉害了,简直是人挡杀人,佛挡灭佛的气势。
赵泠暗搓搓给恩人加了无数形容词。
他抓她的手看起来紧,实际上维持在一个合适的力度,确保她不会被人流带走,又不会抓痛她。
又凶又温柔。
……这种感觉很熟悉。
赵泠少有地对某个人起了好奇心,不知道是昨天的“性冷淡治疗过程”给了她一点胆子,还是脑袋被地铁的热气熏昏了,她挣脱了他的手,然后主动拉住他的手。
憋了半天,才像幼儿园的小孩一样说道:“谢、谢谢。”
*
少女的手掌软得他能直接捏碎,明明抖得快晕过去,还是握住他,特别郑重地道了谢。
也算是进步了,至少这一次道谢是在肢体相触的基础上,以前每一次,她都得躲在某个庇护物后面,才敢跟他说话。
周焱的不快稍微下去了一点,他看着自己的小班长,起了坏心眼:“同学,道谢不看人的眼睛,也太没诚意了。”
话音一落,赵泠抖得更厉害了。
他一下子就后悔了,抓了抓后脑勺,也没注意兜帽从头上掉下。
“算了。”他嘀咕道,盘算着等下怎幺不动声色把她送到考场去。
一般情况下,他会先走到旁边,等她缓过来后,再跟着她后面,确保她一路上安全。
但今天周焱一迈腿,就被人拉住了后摆,他低头,正好对上少女的眼睛,她看见他的脸,一瞬间露出茫然的表情。
周焱没指望赵泠能记起自己的脸,从某方面来说,其实她会不停遗忘人的面容,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那些阴暗的如影随形的腌臜,年少的周焱从没察觉到,只觉得自己喜欢的女人奇怪得可爱。
所以,后来他才会后悔,甚至憎恶自己的漠然。
地铁站人来人往,他没说话,沉默地等着少女。
等着她可能的疑问。
——谢谢你。
——我认识你吗?
——你好像有些眼熟?
——……对不起,我有些认知上的障碍。
——请问,你是谁?
然后他看见有光在她的眸中点亮,小心翼翼,就像曾经受伤濒死的植物,在严冬之后,再度发芽,试图去拥抱这个依旧料峭的世界。
她说:“你是周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