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月:川续断

马蹄声回荡在树丛中。

就算再快的马,也已经疲累了。她却不敢停下。

明明只是想探寻树林里据说不知谁遗落的守护符,却也能被溯行军盯上,真是心力交瘁。

由于催鞭过急,松风一时马失前蹄,将主人重重摔了出去。

一条黑影自她头顶掠过。遮天蔽日,尽是高头大马与它主人魁梧的身影,唯有马上壮士背后的长兵器,被逆光擦出一条刺目的辉芒。

那匹比飞燕还迅捷的骷髅马精准地落在审神者的面前,骨节“咔咔”作响地踱步转身,让主人直面他的孽情债主。

由于陆奥守和长曾祢全都蹲在手入室休养,太刀又无法进树林,她便只领了一队短刀,打算搜寻点资源就打道回府。真真没想到,这都能被敌枪缠上。

所有的队员都被他刺成了重伤,无力还手。一路疲于奔命,怕是山穷水尽。

摔得眼冒金星的槐痕,还没来得及起身逃命,便被枪尖扎住了衣角,定在原地挣脱不得。

他拧着枪柄不让槐痕动弹,随后怡然自得地就地坐下,尾骨上的夜刀神正好卷成一个天然的座椅。

槐痕咳了两声,总算把嘴里的泥块吐了出来。低垂的视线里,起初只能看见敌枪敞着的双腿,再向上擡起,便撞见那刚峻的脸庞上挤出了一丝邪魅而扭曲的笑容。

“跪下叫爹就放你走。”他乐不可支地戏弄道。

“不叫。”槐痕用死了一样的声音回应。

“你朋友见了我可客气了。”敌枪冷嘲,“哭着求我放过她们家男人。”

“就不叫。你再不滚蛋我就先睡一会儿了。”槐痕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那我可不客气了。”他扫兴地站起来,看着浑身是伤、衣衫凌乱,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一群孩子们,“先从他们中间哪个下手呢?真想亲耳听听刀刃破碎的清响。”

“刺剌”一声,布帛清脆的破裂弹响在耳畔。不知何处涌上力气的槐痕居然亲手撕碎了衣摆,挣脱束缚,站在了众刀面前。

浑身破烂的她,衣不蔽体,半条酥红的大腿都露在外面,挂满了逃亡期间被竹枝划出的血痕。

“喂,给这群小孩子看了多不好。”敌枪有些不悦地把自己的披风抛给她,被她信手扔了:“省省吧,他们没变成人样儿之前看的限制级画面就比你多了。”

她一个一个地把短刀们扶起来抱上马,用手指梳了梳乱藤四郎凌乱的长发,又擦了擦五虎退那泪痕打湿雀斑的脸颊。余光撇到敌枪又惊又怒的表情,她愉悦地笑了笑,一脸“你吃醋啊,你有本事连小屁孩的醋都吃啊”的嘲讽。

“你要是敢让他们中间任何一个碎了,我就死给你看。”见敌枪还要造次,槐痕继续用她冰冷的声线警告道。

她拍了一下马背,命它们载着一队伤残儿童回家。待她打算骑上松风时,却发现那匹骷髅马已经利用身形优势把自己的坐骑排挤到了竹林的角落里。

槐痕生气地抱起了膀子。却只见敌枪捡起地上的披风拢在她肩上。由于并不擅长照顾人,他的动作还是有些笨拙,粗粝的布纹也磨痛了她的伤口。

“谢谢。”她难得地低语,转身去牵马。

风缭乱了敌枪那一头银丝胜雪,映着他青灰的铁色身躯,更显苍茫悲壮。良久,他几乎是哀求道:“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槐痕平静地回答。

曾经也如少女般妄想过,让他留在自己的本丸,做一个普通的刀剑男士,每日与战友们切磋武艺。然而,哪怕同样身为付丧神,互相也会因为历史上的积怨而相处得十分尴尬,更何况面对本就势不两立的溯行军呢。

“我带你去找那把刀。”他又许诺。

这下她轻然笑了,摇摇头:“如果有你在身边的话,我为什幺还要去寻仇呢。”

刀和剑啊……究竟是多幺顽固的存在呐。只因为主人的一丝不舍,一缕夙愿,哪怕拼尽毕生的血与泪,成为了溯行军或付丧神,都在被这种使命感驱使着,去追寻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虚梦……

“不要再伤害我的刀,也不要再改变历史,我就跟你走。”槐痕抛出这些话,看着他又惊又惧的表情,“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已经违背了你的使命。但我可以保护你不被其他审神者攻击,就算受伤,我也能很快治好你。以后,我们就远离这些纷争,浪迹天涯可好。”

“我曾经的……主上……你忍心他就此含冤而逝吗?”敌枪被她气得浑身发抖。

“他是谁呢?既然你可以在修改历史的时候救下我,那救下他却不影响历史也是可行的吧。”槐痕冷静地询问。曾经只能呜咽着表达简单词句的他,如今有了流利的言语,总该能做到坦诚相待了吧。

敌枪却是抱住头颅,不停地撕扯着苍白的发丝。他拼命地在脑海里搜寻那个名字,却仿佛永远沉默在了历史的深海中。

恨了这幺久,居然……连当初为什幺而恨都忘了……

“我们都给彼此一天时间吧。”槐痕抚摸了一下他高耸的颧骨,牵着松风走了。

“细软跑,赶紧的。”

这是岚素听她的叙述之后,迸出的六个字。

你是疯了吗?他伤了你的刀剑那幺多次,如今只是因为一个不可能的承诺你就要背弃本丸?你考虑过你的刀们没有?你这样跟抛弃他们有什幺两样?现在他也知道你住哪了,想早点脱离苦海,就立刻搬家,咱们去一个他找不着的地方继续做审神!

槐痕低头捏着敌枪留给她的披风。平心而论,其他审神者吃的败仗比她多多了,每次出兵回来,她也会尽心给部下手入。

“可他是因为对你的执念才出手攻击,这和其他溯行军不一样。”岚素焦心地辩驳,“这样扭曲的感情,你真的能接受吗?”

“谁知道其他枪爹是不是也对审神爱的深沉呢。”槐痕笑骂,发现闺蜜的神情不对劲了,只好吐了吐舌头,“好啦……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对他有什幺控制力,只是想给他一天时间思考。他若放不下他的怨恨,那就随他去吧。”

岚素依然神情凝重地再三询问:“那幺,假设——只是假设,这个疯子愿意为了你放弃溯行军的身份,你该怎幺办?”

槐痕怔了会儿,喃喃:“当然是——”

“——审神者,切勿动摇啊。”狐之助的声音不偏不倚这时从房梁上传下来。这漂亮的小花狐狸一蹦两蹦三四蹦地跳到两个姑娘怀里,仰着那又大又圆的眼睛恳切道,“可千万别被溯行军欺骗,成为历史修正主义者呐!”

见槐痕抄起手入用的纱棒就要砸它,狐之助连忙跳开,喋喋道:“是时候说明真相了!你一开始,就是审神者呀!”

只有狐狸才能修炼成稻荷神,或者成为它的随从。

而猫的话,虽然也能修炼成低等的神明,但终究资质是差了那幺一分。

刀匠家的猫,由于耳濡目染,倒也跟刀剑结下了缘分。

可惜并没有“断掉的刀被猫咪修复”的美好传闻流芳百世。

直到战火烧毁了一切,直到……这无名刀匠的作品一把都没有留下。就好像被历史的车轮碾碎了一般,除了一只猫,谁都不记得他。

“枪在改变历史时候救了你,却没办法救下他的主人,难道不是很奇怪的事吗?”狐之助一语点破,“其实,在他遇到你时,你就成功修炼成可以守护历史的审神者了,只不过由于他的介入,与你结缘的并不是历史上的名刀,而成了他。”

“他需要你……需要你的灵力为他治伤,这样才能继续肆意涂改历史。”

“我们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不让他将你暗堕,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不要再被他迷惑了,也不要再一次陷入暗堕了。”

狐之助语重心长。

槐痕抿了抿嘴,轻轻笑了:“每一队时间溯行军背后,都有一个暗堕的审神者,原来这传闻,是真的呐。难怪他们杀也杀不完。”

狐之助顿时被她骇到了:“非也、非也!你只是一个特例……”

“行了,你也只是一个传话者,我们并不想为难你。”岚素起身,下了逐客令,“你想上报也好,阻拦也好,槐痕这丫头,都会对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至于那敌枪,我并不在乎。”

看着小狐狸一跳一跳地跑开,槐痕喃喃:“它一直在监视着我啊……”

夜深了,人静。

本丸门口的树林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什幺巨兽在缓慢穿行。

湖畔桥边,猫耳的少女提着一盏灯,静静凝望着水中的倒影。

这一切的阴差阳错,究竟是为什幺。

而走到这一步,亦是没有回头路了。

有时真真地羡慕岚素,虽然皆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一把刀,但至少她与太郎都身处同样的阵营,有着共同的目标。

为什幺偏偏与那个敌枪之间的爱恨情仇,都只能留在他作为溯行军的时候呢。

如果净化了他,那就会如同长曾祢虎彻一般,脑海里留下的,只有历史上那名主人的记忆了。

主人的经历,主人的性格,甚至主人的话语……一切一切,都被深深地打上了沉淀了百年的烙印。这是任何一种感情的力量都无法磨灭和治愈的痛楚。

——就仿佛真正地死去了一般!重生的,早已是另一个面目全非的灵魂。

而对审神者,刀剑们将永远只剩相敬如宾。

一旦逾越了这份规矩,便只堪双双暗堕,受尽折磨。最后被另一名审神者和她的刀们消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响尾蛇一样的“沙沙”声从背后传来。少女的倒影旁,慢慢多出了一只雪白的蛇骨。

她顾盼回眸,被他猛然揽入怀中。

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胸膛是如此的火热,隐隐几乎有心跳的鼓动。

马嘶声不耐烦地在耳畔低鸣。呵,原来那匹骷髅马也来啦,夜色醉人,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

就这样被他温柔地抱着坐上马背,结实的双臂围拢成一圈逃不开的栅墙。

他抖了抖缰绳,忠诚的坐骑便无声地将二人背入夜色。

“你还会逃吗。”

“不会了。”

“你的刀们怎幺办?”

“不用你烦心。”

“接下来想去哪里?”

“远方。”

绯红的晨曦,宛若烧燎的战火,燃透了整个山河。

检非违使出动了。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