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是一只修炼千年,终于化作人形的树精。
她炼化后,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报恩。
而此间种种,还要从两百年前一个化雪的初晨说起。
是时,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各地铁骑过处,均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失治之域,多纵生水盗山贼,良民竟寡于恶人之众。
石榴品属四瓣,花红娇艳,果大甜美,原生于江南,后迁种至柳府。柳府乃吉安的大户,战事来前,此地人丁兴旺,土肥水美,正是树精花妖最爱的修行宝地。无奈大道不兴,战祸中柳氏日渐式微,不到百年功夫,便家破人亡,人去楼空。独留满园娇花郁树空对残楼嗟叹,守着一片破落,无处觅得精元。
那年秋天,吉安历经几场战事,元气大伤,后遭山匪洗劫,又逢大旱,镇中百姓纷纷外迁,几日便化作空城。天灾人祸并起,加之地脉不昌,不少修行尚浅,与石榴同居柳府的花妖,便一株接一株地夭亡。
初冬时节,最后一棵与石榴为伴的腊梅也枯死在寒风之中。而她自己亦根茎枯竭,怕是熬不到来年听莺鸟唱春了。
腊梅去日,她唤来土地公公。
“土地,你说初雪何时会来?”
“快啦。石榴,你再熬一熬,开春便会好罢。”
“借尔吉言,若我熬过了这煞人的天,明年一树石榴便都孝敬于你。”
土地听她气若游丝,已是半死的态势,只能拄杖转身,忍着鼻头酸涩,回她。
“好。”
又过几日,天气乍寒,是要落雪的征兆。
而石榴于此寒冬中,灵力散尽,已无半丝抵抗的力道。她忆起百年种种,不过是春绿夏红,日子反反复复,竟无甚趣味。丧气一想,倒也不若去了吧。
是夜,狂风骤起,西北来的寒潮挟带雪花,染了一地苍白。
土地立在石榴旁,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无奈他仙根不笃,瞧着这可怜见的,除了劝慰,也没有其他办法。
“石榴,初雪过后,熬过一阵化雪的潮寒,便是水入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刻,你……再忍一忍罢。”
“熬熬熬……何时是个头?土地……我已无气力了……细想想……倒还不如先去的姐妹们,多受了这些苦,终不是要和她们汇到一处。”
“你说的恁是什幺胡话!这天无……”话到一半,土地突然噤声。似乎是听到了什幺动静,只见他双耳微扩,鼻头耸动,手中的楠木杖开始不断轻颤。
“土地……”
“嘘!”
土地示意石榴莫要出声,而后慢慢趴伏在地,贴近泥壤。时间过去,雪落在他肩上造了一座小丘。
“石榴,你有救了!”
“石榴?”
石榴不答。
土地急忙起身,颤颤巍巍近身听她鼻息,听到她尚有一气,赶忙钻身入地,向东行去。
原来是有仙家下凡济世,行经吉安。
土地听音识途,在玄青观前止步一跃,连滚带爬磕了三个响头。
“上仙,西去五里,旧时柳府,有一株四瓣石榴。她修行百年,眼见成形在即,却遭逢天变,气数将近。可怜我吉安如今只剩这一株灵物,又人气尽失,怕是日后阴魔汇聚,必将祸害四方啊。”
土地声嘶力竭,伏跪在地不敢擡眼。而这位上仙却立于阶前,白衣青衽,肩头化雪,闭目听天地微语,不置一词。他身后的仙童见自家仙人不语,暗自揣摩后,踏步而出,面露不耐,严声呵斥道:
“哪来的土地?好大的胆子!上仙携仙露来此地界是为安贫济世,渡众生苦乐的。你瞧瞧这天下,濒死之人千千万万,仙灵萎灭更是不计其数,哪有都去救济的道理!世道轮回,生灭苦痛,那都是她自己的劫数,你也莫要说些夸大其词的话了……”
仙童还未说完,一记拂尘扫面,只得缄口。
土地听仙童不语,正兀自神伤间,却见眼下一黑锻锦靴伴清风而来,他扣地的手也被巧力擡扶,身体不由自主地由跪而起。
“仙童景云莽撞了,还望地仙勿怪。遇弱不让,逢恶不止,见死不救,有违人道,更非仙家之举,奈何乱世,虽为上仙,亦无法全数相救。不过今次既然地仙相请,也算仙缘际会,举手之劳罢了,我便随仙友去行这桩善事吧。”
听见上仙答应,土地大喜,忙敲仗说道:
“上仙快随我来,那石榴气数将近,步程得快些……”
仙童见自家师傅一口应下,不禁有些羞恼,直拉住他的广袖不放,嘴里喃喃
“师傅!不可……”
上仙回头看他一眼,略一施法即将他小手挥开,轻声道:
“景云,勿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