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眠的小女孩,抱着小被,光脚走到廊上。
廊外院中,天空一轮圆圆月娘,原想去找爹娘,但看到他们卧房门上纸窗,透出晕黄灯火,娘的声音,微微从门内传出。大哥说,娘和爹爹有的时候,也会想要独自两个人说说话,聊聊天,让她别去打扰他们。
她转身走往走廊另一侧,绕过屋角,灯果然是亮着的。推开门,房里铺着以干草织成的厚垫,角落几座架子塞满了书籍纸张,室中央,宽大的书案旁,大哥盘腿端坐,手中持笔写着东西。
见他朝她招招手,小女孩巴巴爬上席垫,然后一股脑扑到大哥身上。
〝怎么来了,睡不着?〞大掌揉着她的头,大哥的声音让人好安心。
〝岚儿要和大哥一起睡。〞小女孩抱着大哥的腰,撒娇道。
待大哥将棉被铺好在桌角旁后,小女孩立刻躜了进去,躺在松软的枕头上,大哥的棉被有阳光晒过的暖暖气息,和一股淡淡的花香,转过身,她伸手抓住大哥衣角,摇了摇,〝唱歌给岚儿听。〞往常她若睡不着,大哥总是会唱歌哄着她入睡,听娘说,从她还是小娃娃时,就喜欢黏着哥哥,看到哥哥便笑,笑的次数,比和爹娘在一起时都还多的多。
大哥低头帮她拉好被角,坐在桌旁,边继续手上的时,摇头晃脑唱起她最喜欢的儿歌。
她有全天下待她最好的大哥。她最喜欢大哥了。
家里后院围墙过去,是一个漂亮的大园子,园子里种了许多花和树,听娘说,那里以前住着一位花匠爷爷,老爷爷在她还没出生前就不在了,园子也没人接管,岚儿小时候常从围墙下的小洞,偷跑到大园子玩耍。
有一天,园子突然来了许多人,吵吵闹闹待了许多天后,终于看到没有人在里头走来走去,在某天傍晚时,她重新拜访大园子,却发现许多她喜欢的花和树不见了,她喜欢的小池塘不见了,园子里盖起大大的房子,新种了许多光秃秃的小树苗,小路弯弯绕绕,变的十分陌生。
她迷路了,躲在一间屋子后头,哭的泪眼花花。
〝妳是谁。〞冷淡的语气,她擡眼,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但是那冷冷看人的眼神让人害怕。
她吓的眼泪流的更凶了,然后远远的,看到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走廊上。
她呜呜的冲了过去,〝大哥,爹,娘!〞
后来回想,都觉得那时的反应,挺对不起第一个找到她的疾哥哥。
那一天,疾哥哥一家回来了,和她家成为邻居。
〝岚儿来,喊二伯父,二伯母。〞晚宴上,两家人共桌同席,娘亲带她与长辈见面。
眼前的两位长辈,大概是她从小以来,看过最漂亮的人,两人容貌十分相似,她愣愣的,要低头行礼,二伯母却往前走了一步,笑的亲切,〝我比较喜欢小岚儿喊我姑姑呢,还是说,喊大爹爹也行?〞
女人穿着红衣,整个人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她虽不懂她的话,但却无意识的张开手臂,挡在她和娘中间,只因为那人看着娘的眼神,有点可怕。
爹站到她身前,一向脾气温和的爹,语气难得严厉,〝三姊,孩子都在,请自重。〞
那一晚的记忆,已经变的很模糊,只知道,从那一天后,爹和娘,和大哥,整个家,再也变的不一样了。
她是从那一年起,开始唤爹爹,为小爹爹。
娘最早嫁的人,是姑姑。
又是一夜。她从恶梦中醒来,哭泣着爬下床,转过廊角,看到门上的纸窗,黑暗暗一片。
大哥搬离家里了。大哥长大了,有其他的责任,不能再一直陪着她了,娘抱着她安慰道。
这些日子,娘总是常哭,她虽然很难过,却不想让娘更烦恼。
〝岚儿还有爹爹和娘啊,不会寂寞的。〞她这样告诉娘,也这样告诉自己。
她多了一个堂哥,这位堂哥,很不喜欢说话,也时常不见踪影。
她听娘的话,想要好好和堂哥相处,但根本遇不到他。
她很想大哥,大哥一直没回来看她。
所以某天,当她吃完早饭后,决定自己去找大哥。
她曾经和娘一起去看大哥,只要从村子中间那条路一直往下走,然后转几个弯就会到了。
她走了很久,天空太阳越升越高,好像快要到中午了,娘找不到她会很着急的,可是快要到了,再一下子就到大哥家了。
〝找到了。〞身后马蹄声停下,男孩的声音响在头顶。
她擡头,看到她那很不熟的堂哥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她,表情冰冷,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
岚儿撒腿就跑,边跑边发出尖叫。
结果跑没多远,就被他抓住衣领,丢上马背,一路载着到了大哥家。
从此,她多了一个伙伴和马夫。三天两头,她就跑去找堂哥,请他带自己去找大哥。娘没阻止她,堂哥也没拒绝她。
疾哥哥,是好人。
后来,爹和娘,似乎和好了。有天夜里,重新看到爹和娘两人坐在院中石椅上,聊天说话,背影相依,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情景,岚儿觉得好想哭。
她跑上去,从后面用力抱住爹和娘,吓了他们好大一跳。
那晚,她跑去和爹娘挤同一张床,听娘说着故事,故事很长,她听到睡着了。
故事里,有许多人,都是她认识的,最亲近的人。
她那时年纪还小,对于故事内容,其实并不在意。她只在乎,她所在意的人,都待在她身旁,待她好,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其他的事,一点都不要紧。
大哥,在童年的日子里,代表了温暖和美好的回忆。
那么多年,有多久没再听过大哥的歌声。好陌生,却又怀念不已。
与她有过最私密的肌肤之亲,她的引领者,不肯让她看见面孔的大哥。
这些年来,内心一直追逐的幻影。
就在那里,被人所围绕着,笑颜开朗。
曾经让人慌乱,埋藏在深处的困惑与不安,名之为爱恋的情感,在他回过头,望向自己的那一刹那。
岚儿匆匆移开目光。
* * *
上任族长,岚儿的祖父,有四个孩子。长子为族长继任者,个性老成稳重,二子与三女为双生子,是对惹祸精,幺儿白乐与哥哥姊姊年纪有段差距,从小被欺压着长大。
三女白色,天生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从她冠白姓,而非女儿家用的乌姓便可见一斑。
族长一脉,血缘与父神最为接近,白色自小,便能够倾听万兽之语,观读天相之意,能力之强,令人惊撼。
白色七岁时,于水岸旁,捡回被遗弃在溪中的婴孩。
外貌上,婴儿是汉人和云族的孩子,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全身发青。
婴孩救活了,但是从此落下病根,自幼大病小病不断,汤药伺候没曾少过。老族长将她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从此养在家中,和老幺同睡同寝,交由同一位奶娘照顾。
三女年纪渐长,与老二两人长相极为相似,总喜欢做男性打扮,两人出现在一起时,便是一对风流绝代的骄骄公子爷们,很招人喜欢。
这样的三姑娘喜欢欺负四弟,却很宠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幺妹。
每日床边不间断的新鲜花束,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漂亮的衣服裙子,化解苦药的零嘴甜食,即使出门在外,心所挂念的,也是要带什么东西回去给无法出门的妹妹。
与这般用心相比,白色对待其他家人之残暴,两者间的差距,让人不忍睹视。
大家都以为,白色对小眉,是出自于对所有物的占有欲,以及同是女孩子,感情自然要比和兄弟间好上许多。
白色十六岁时,没举行成年礼。因为她从以前就是个任性妄为的主,又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老族长力排长老们众议,决定完全尊重女儿的意愿。
数年过去,三姑娘出落的越发标致,却从不擦脂抹粉。她根本已将自己当成男子一样,着长衫,束男髻,日日进出于商行院会间,做事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与其孪生兄长白声,一黑脸一白脸,完美的人间凶器组合。
小幺妹也渐渐长大了,眼见着就要到成人之年,长老原希望是由老二白声来担任引领者,白声拒绝。四子白乐虽然年轻,但思及他与小眉两人青梅竹马,便改由他担任。
那一天,圆月之夜,月儿份外明亮。夜里,圣山方向,隐隐传来夜啸。也注定了这将是个疯狂之夜。
隔日,礼房门外,一块折叠整齐的白布摆在门边,那是女子的遮眼布,上头放置一朵犹带露水的花朵。
男子已向女方求婚。门此时紧闭着,让大家别进去打扰。
大家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寡言的四子,会做出这样直接大胆的举动。
但是,当白乐灰头土脸,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时,大家沉默了。
少年表情阴沉,大步走向礼房。
〝三姊,开门。〞
大家纷纷表示自己的头很疼。
只是当房门拉开时,看到里头走出的人,每个人都震惊了。
二少爷,怎么会!
那有着上扬凤眼的美丽男子,半裸着胸膛,黑发垂在肩上,懒洋洋的靠在门边,挡住所有人的窥探视线。
〝安静点,别吵醒人。〞
没有人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此时,一个身影从廊角走来。
他与他,双眼相望。
他慵懒的擡手向来人招呼,明明是男人,姿态却流露出无限风华,〝兄弟,不恭喜我?〞
大家转过头去,一模一样的脸,两个二少爷,隔着一道廊,镜子般倒映着。
那刚走进来的二少爷,疾风似的刮来,抓住眼前这位衣衫不整的二少爷,手一挥,拉开他的衣领,露出男人平坦结实的胸膛,〝妳做了什么,阿色!〞
看着三姑娘,又或者是该称之为,三少爷,没人明白,一夜之间,他们那位娉婷如神仙般的三姑娘,怎么就变成男的了。
三姑娘,一直爱恋着她的小妹妹。
喜爱到,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举行成年礼,无法容忍其他人碰她。
如果说,女子与女子间,永远是不可能的,那就由她成为男性。
她向父神祈求。
鲜有人知道,她能看得见父神,能与父神对话。
然后,她的愿望被答应了。
相对的,她付出了代价,她再也听不懂,树梢间鸟儿所说的话语,再也看不懂,天上点点繁星间所隐藏的征兆。
她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男子,却得到了她最想要的宝物。
她不后悔。
即使三姑娘的任性之举,伤透了爱她的每一个人,包括她最珍视的那个人。
最终,他们还是接受了她的决定。
小眉和三少爷成亲了,没有热闹的宴席,没有满厅的宾客,在母神庙中,仪式简单而隆重,身边是最重要的家人。
婚后,夫妻俩仍住在家里,俩人感情极好,老宅中,时常看到两人身影,深情相依,形影不离。
在小眉怀孕后,白色宠老婆的程度,更是变本加厉。弄得连一向最淡定的长兄,只要听到老三的脚步声,便会躲的远远,一点都不想看到,人模人样的老三,在伴侣面前完全变一个人的蠢相。
怀胎十月,族长家中,诞生下孙字辈的第一个孩子。
名字是老族长取的。白夜,夜中所诞,夜之所赐。
彷佛要弥补亲爹所失去的能力似的,孩子从襁褓之时,便隐约显露出那么的与众不同之处。
那能力,更再日后得到证实。
只是随着孩子的出生,小眉的身体竟开始衰败下去,她时睡时醒,昏迷的时候,越来越常发生。
这让三少爷几乎崩溃,当某日早晨,小眉终于完全没有再醒过来,陷入长长的沉睡后,白色去了封白山一趟。
几日后,白色回来了,恢复了女子之身。
她说,她已经把父神赐给她的,都还回去了。她要等小眉醒来。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小小白夜,已经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白色时常抱着他,坐在小眉床头,一坐就是很久。
有一天,老族长把白色唤过去。他告诉她,希望她能代表族人身份,去中原一趟。云族人口不多,地处偏僻,物资有限,与友邦的来往,有其重要性存在。白色身为族长家里成员,享有族人的尊重敬爱,也有自身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白色只以为,这一次出去,很快就能再回来,她将妻子孩子,托付给家人照顾,带着割舍不下的挂念,和二哥一同出发。
这一去,便是十八年。
乌眉在第十年时,清醒过来,只是人虽醒来,却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忘了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孩子。
那年,同时也是白色与白声的孩子出生的一年,第一次知道女子产子的痛与喜悦。
没有人将小眉清醒的事告诉白色,所有的人都瞒着她。只因五年前,老族长让人写信和白色说,乌眉已经过逝。
两地分隔,一个人忘了一切,一个人以为她已不在。
再后来,白乐娶了乌眉,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岚。
就这样,两边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互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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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节,不上肉,咱来破破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