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打乱了顾廉的作息规律,他从未真正为人父亲过,对着怀孕的美人难免有些无措,哪怕他略通医术,此刻对自己所学也不自信起来。书房里那些带着凶煞之气的兵书兵器的都被放到别处,满架子都是他专程挑出来的医书,得空了便将懒洋洋的柳真真抱到膝上,一同看书。而柳真真,虽然隔得时间有些久,但生孩子这事也算熟门熟路了,最初的惊喜过去后,便十分安心地静静养胎,还得不时安抚一下顾廉。
柳真真出阁前到底还是皇室郡主,加上素女府里网罗世间名家,对这位长老院钦点的主母自然是倾囊相授,令柳真真在琴棋书画上可谓无一不精,而女红烹饪亦是不居人下的。只是出嫁后,一来深得顾风宠溺,两人浓情蜜意时还琴瑟和鸣,书画一番,只是娇惯之下愈发懒散贪欢,二来日后除了照顾孩子,多数时日也是让数个男人连哄带骗地抱去床上,亲腻腻光溜溜地缠绵上一整晚,哪里还匀得出精神力气来练习。
反倒是现下在太极殿里养胎,才想起重拾那风雅之物,柳真真的棋艺退步得最多的,只能挑了自己最擅长的琴来练习。得了空,柳真真便在竹廊里照着曲谱弹琴,素手纤纤拨着古筝琴弦,顾廉亦席地而坐,手里捏着书卷靠在廊柱上安静地看着。若是琴弹腻了,顾廉便会领她去练练字。男人自背后抱住美人儿,大掌握着她执笔的手,手把手地教她一笔一划地临摹自己的字。有时,顾廉也会做些木工活,柳真真十分新奇地挨着他坐着,看着男人拿着刻刀把一大块木头一点点雕琢成小马,小鸟之类的小玩具,然后抛光打磨后都放进一口小箱子里,那把钥匙则是柳真真的一只簪子。
顾廉一面低头认真刻着手里的兔子,一面问依偎在身旁的柳真真:“他会喜欢这种木头块么?我好想只会做这个了。”
“什么木头块呀,是小兔子,你看小兔子多可爱,我喜欢的宝宝一定也喜欢。”柳真真娇嗔道,心里却是无来由的一痛,他们谁都不说,但也都清楚的知道顾家的局势愈发紧张了。顾廉最近停了手边很多事,只是陪着柳真真,或者是做些小东西给未出生的孩子。顾廉纵横沙场十几年,几番出生入死,本是对生死看得很淡的。顾家这一战可谓破釜沈舟,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么多个年头过去,曾经的战友兄弟都一一故去,他甚至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能死得轰轰烈烈,也不枉此生。偏偏老天见不得他这般无所牵挂,如今美人在怀,孕有幼子,他怎么舍得抛下他们离开。这时的顾廉才知道自己有多贪心,他想看着心上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想听见孩子的第一声啼哭,甚至想和他们一直一直在一起。现实何其残忍,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把后事安顿好,才能安心离开。
顾廉已经不午睡了,他剩下的时间太少太少,得趁着现下多看看她才好。于是柳真真午睡时,顾廉便坐在一旁翻翻字典,又看看她。他没有打算给孩子取名,但还是想给孩子一个乳名,可是翻了很久都找不到中意的。这日,他翻厌了字典随手拿了本书看,却是本诗集,只是信手一翻却看见了先人的《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此情此景他们何其相似,饶是顾廉铁骨铮铮也会忍不住红了眼圈,他把书丢到一旁闭眼躺下来,将熟睡的柳真真抱入怀里,心里反反复复念着那最后两句,只觉得肝肠寸断。而之后,顾廉便为那遗腹子取了一个“欢”字。
时隔不到两个月,顾家风云突变,顾廉让柳真真去找到宁瑶瑶和宁远,带他们一起躲入密室。在柳真真离开前,顾廉拥她入怀,反复地同她缠吻,而后半跪下去亲吻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心里低语:“欢儿乖,爹爹等会再来看你。”
他们是料想到又不愿相信的,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柳真真和瑶瑶躲在那密室里度日如年,不知过了多久,门才从外面打开,那一刻两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还好,是柳真真听出了顾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扑入了夫君的怀里。站在顾风身后的顾至礼,不想打扰父母的团聚,过来把小妻子领走。
顾风低头吻着心心念念的娇妻,小心的揽着她的腰,低声道:“我们出去吧,这儿血气重,别冲了孩子。”
柳真真轻轻问他:“你,你知道了?我。。。”
顾风低头再次吻住了她,安慰道:“莫怕,小心身子。”
“恩,那,那。。。”柳真真对着夫君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讲出顾廉的名字才好,顾风僵了僵,将她横抱起来。柳真真借着外面的微光看见了夫君眼角的晶莹,咬着帕子,在他怀里低低哭泣起来。
看到大哥抱着美人儿出来,顾林他们也围了上来,走进了听见小人儿哭的那般伤心,众人的眼圈再次红了。灯火通明的正殿大厅里,一片血污,梁柱门扉皆是一片猩红,可见那一场恶战何其激烈。
因为顾风在激战中右臂负伤,草草包扎过就去找柳真真了。他现下这般抱着柳真真,伤口崩裂,一股股血不住地流出来,顺着他的手肘滴到地上,可顾风却好像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抱着美人儿低声安慰着,哄着。发现大哥脸色苍白的顾山给了顾海眼色,让他抱过了柳真真,送离这里。自己则赶紧过来给大哥重新上药,包扎。众人倒是为柳真真没有坚持要去看顾廉而在心里松了口气,他们很担心这个柔弱的小人儿会伤心过渡,乃至动了胎气。
他们知道顾廉是多么看重那个孩子,他临终之际紧紧抓着顾风的手,在他手背下费力写下一个欢字,才肯撒手归去。顾廉跪在祖父身边,感觉到自己似有泪水流下来,脸上的伤口刺刺地痛着,他心里已将那孩子归入自己名下,欢,叫顾至欢可好。
众人彻夜忙碌直到次日东方破晓才告一段落,顾风神色疲惫地回到屋里先去看了看柳真真。老三顾山一直守在边上,见顾风进来,轻声告诉他,因为柳真真伤心不止,唯恐她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所以为她针灸了几针后正睡着。
“孩子呢?”顾风站在床边看着带着泪痕睡去的美人,偏脸问弟弟,顾山道:“暂时没有大碍,但还是静养的好些,娘亲的情绪还是会感染到胎儿的。”
顾风点点头,去浴室里冲了个澡后,再来接替弟弟。他轻手轻脚上了床,把小人儿搂入怀里,一闭眼便沈沈睡去。期间,顾林等人也陆续过来,得知大哥睡下了,便不再打扰问了问柳真真的情况就各自休息去了。
因为知道孩子来之不易,柳真真很听话地一直卧床休息,顾风等人忙着料理顾廉后事,清除余党,还要招呼前来凭吊唁的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内院里有苏鸣苏征父子坐镇负责女眷的安全,宁瑶瑶则抱着小宁远陪柳真真解闷。
一直到顾廉头七这晚,顾风等人都在灵堂里守灵,苏征的突然闯入让众人都是一惊,他无暇顾及别人,径直跃上一旁高台去拉正在诵经的顾山:“扶摇夫人见红了!”
因为安全起见,瑶瑶和柳真真都睡在一间屋子里,她带着宁远睡的软榻,柳真真则睡在临窗的床上。这晚夜深时,原本会乖乖一觉睡到早上的小宁远突然醒了,在娘亲怀里哼哼唧唧起来,宁瑶瑶迷迷糊糊睁眼想要哄宝宝,却在朦胧间瞧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扶摇夫人床边,停了片刻后俯身向那熟睡的女子伸出了双手。那人有些眼熟可是又记不到是谁,他在月光下好像泛着光,脸,手,头发都是一片银色,看不清容貌。她只当是旁系的人混进来了,不由得屏住呼吸,抱紧了宁远一动也不敢动,她不知是装睡好还是叫苏征好。按理苏征守在外面不可能让外人进来的,难道是苏他们也出了意外么?若是惊动了坏人,她的宁远该藏去哪儿才好?
正这般胡思乱想着,只见那人好像抱起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护着就出门了,不,是穿门而过了。眼见人没了,宁瑶瑶才放开嗓子喊苏征,可因为害怕而带上了哭音,她的声音哑哑得也很轻,可是只这么一声,外面的男人们就冲进来了。苏征抱住了小妻子问她怎么了,苏鸣则先去看了柳真真,不等宁瑶瑶回答,苏鸣就厉声让苏征去叫顾山来,说是柳真真见红了。
在苏征去找顾山时,苏鸣努力用内力护着柳真真腹里的孩子,同时温和地安抚着手足无措的宁瑶瑶,问她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宁瑶瑶抱着小宁远,一面拍着小宝宝的背安抚着孩子,一面努力把自己看到的都说清楚。听见是个高大的银发男人时,苏鸣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在得知那人好似抱了什么东西离开时,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果然,即便顾山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保住柳真真腹里的孩子,顾风抱住安静淌泪的柳真真,低头吻着她的发顶:“真儿,真儿不哭了,是祖父放心不下那孩子才来带走的,他大概是在那儿觉得太孤单了,恩?”
柳真真眨着眼,一颗颗泪珠滚落下来,只是不说话。这时已经能开口说一些的小宁远趴在娘亲的怀里,努力想要帮柳真真擦眼泪,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努力比划着:“弟,弟弟,跟爹,爹爹,去玩了。是远儿看到的。”说完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想要她相信。
听了宁远的话,柳真真才有些反应,她看着小团子一样的宁远,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鼓起勇气问顾山:“那,我还会再有孩子吗?”
顾山很肯定地点头:“好好养上半年就没有问题的。”
这句话也让屋里的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