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颈子

01.

「听见有人在说话吗?」男孩压低声音问。

「有吗?」女孩眼神四处搜寻,并提高警觉聆听。

雨后的深夜,人们都提早入眠,街巷里除了几户人家的光芒,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向在户外闲散的狗儿们也不知躲到哪避风,甚至也看不见几对发亮的猫眼,更甭谈虫类、大老鼠了,街上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湿亮的地面还映照出黑暗的虹彩,老旧的路灯虽试图支撑起这街道的光明,却仅是让视线昏黄幽暗。

是什么声音呢?在空荡环境里冲撞,似风扫过的低鸣,嗡嗡地挣扎着。感觉那声音越来越响亮,像是要袭过自己身子,陈真忍不住闭起双眼,她害怕面对,但除了脸上感觉一阵清凉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心里这样想着,但陈真没有开口,她看着二哥慌乱的侧脸,那战栗的神情竟有种失落的美感,让她楞的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我听错了。」安慰着自己,他挤出一道牵强的微笑,稳住情绪后,才瞧见某户人家盆栽被风吹的东倒西歪。天生具备的温柔,让他忍不住挽起袖子将它们一一摆好。陈真没有插手,看着二哥殷勤的背影,她喜欢那样的温柔。

陈真喜欢在不寻常的夜晚进行冒险,努力去挖掘着什么,期待平凡之中得到一些欢乐刺激。只是奇怪的是,兄弟姊妹中,二哥胆子最小,而她最大胆,但却是感情最好的一对。问他为什么愿意陪她来冒险,二哥却只是吸进一口气,将俗尘吸进他修行的宇宙,而静默不语是他最后的回答。

可惜的是,二哥的沉默并不神秘,当时她就明白原因了。

只是好久好久以后,她才再度想起。

02.

明白自己不该回来,是新年,却一点喜气也没有,陈真看见母亲的脸仿佛藏有怨恨。

「妈,妳还好吗?」她轻声问候,小心翼翼,试图不挑起冲突。

明知「回家」已没有任何意义,她仍想回来。

「要待多久?他知道吗?」

「几天吧,二哥呢?」选择性回答,为何人关注的事情永远不能只针对自己?

「他不会回来了。」好像已经习惯,母亲回应的很冷漠却又这么自然,但似乎有所不甘,她又淡淡补充一句:「你们自从会走会跑后,只是让我更失望。」

失望?妳对我们又有什么期望呢?陈真心痛地想。

「吵些什么呢?」父亲从楼上大吼,但没有下楼,他总是一贯地藏身在他的秘密阁楼里,倾生关注他的学问。

「妳知道二哥在哪吧?我要找他。」压低声音,陈真明白自己不受欢迎的立场,但她只想见到最了解自己的亲人,这是吸引她回家的理由。

瞬间地,母亲不悦地努起嘴,犹如黑沟的法令纹突显出她的刻薄,她严厉的望着陈真。沉默是一种责难,母亲明白自己对陈真而言,早转变为仅止于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的言语、她的愤怒、她的关心对于陈真毫无一丝影响力,她不再那么重要了,女儿变了。

「妈!」算是请求了,陈真低声下气。

母亲斜视着她,神情里暗示着答案之所以廉价,是因为不再带有亲情:「他大学时外宿的地方,妳还记得吧?」

陈真提起行李,离开只值五分钟的家。

03.

『我、好、想、埋、进、雪、里』

话还没听进,就瞧见他头埋进去了,像只鸵鸟似的,只露出细白的颈子,没有力气的弯身,柔软,没有力气抵抗。

那年在日本北海道,陈真第一次和二哥见到雪。

那雪中的颈子毅然决然,折断与生命的联系,埋进寒冷的冰碎里沈眠。

这种景象,导致她看见弯的树干时,总是心悸。仿佛看见二哥绻伏在那,静等行刑。二哥像是一个罪人。背负着十字架。只是他并不是背起信仰,而是抛弃它。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呢?她的二哥变得这么脆弱,心是糖果玻璃雕的,华美精致却易融,适合在严冬中生存,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摧毁。

那一刻,他们的心是相系的,只是往后十年在她陷入和X的恋情后,一切也都静止了。

04.

轻敲几声,门便开启,二哥对于小动静一向细腻。

「二哥是我。」

「妳怎来了?」

遗憾地,二哥脸色显得没有很高兴,陈真难掩失落。

「外面好冷,先让我进去,你有热的东西可以喝吗?」

「有。」

「怎么突然来了?」

「我们好几年没见了。」

「是啊,好些年,妳还和他在一起吗?」

「很没长进吧?」

「感情的事情…唉…」

「你怎会想到搬回这里?一个人住吗?」

「会怎么样都是因为习惯了。」

是什么习惯呢?「习惯」是好冷漠的重复,没有感情的动作,习惯是什么呢?陈真认为是痛苦的延续。

「我这几天可以睡这里吗?回家时又跟妈吵了。」

「妳不回他那里去?」

「不回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跟家里不合。」

「要住几天呢?」他脸色有点为难。

「三天吧,至少三天好说的过去。」

「好吧。」

躺进被单里,嗅闻着属于二哥的气味,陈真勾起他的臂,天真地问:「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

「有点模糊了。」

「十岁以前你都是我的最好的伙伴。」

「十岁以后呢?」

稍稍转移目光,看着二哥突起的胸部,陈真突然答不上来。

注意到她的眼光,二哥哽咽了,他涩涩地说:「妳很失望吧,我已经不像个男人了。」

失望…陈真想起母亲的怨怼。

不,她不会失望,要成为什么样子都是自由的,她不会对二哥失望。

而且…她也对自己生活一向很满意。

05

她选择背弃婚姻,X则选择背弃家庭。

吃饭的时候,她发觉那个女人注意自己很久。

不想惧怕,所以选择和她对视,那女人笑了,笑的意味深长。

她知道对方笑的是什么,倒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只是觉得对方有点轻贱自己的身份。

暗地里,她很清楚,今天聚餐的人士,无论已婚或有交往对象,他们都有第三者。然后不约而同的,在这个每月固定餐会中,总是携带第三者参加。

并不是所有的元配都愿意忍气吞声,而是因为今天在场的第三者,性格都十分强势的原因,她们于公于私都对自己的情人有莫大帮助,所以元配选择让步,让丈夫和另一个女人联合供养自己,所有的利益她们拿的理所当然,对于道德的亏欠,金钱弥补就成。她常揣测着,那些元配们或许心想,这个男人我根本不在乎,要抢妳们去抢好了,我有自己的享受。她常嫉妒地揣测那些元配们的心态,她总认为,那些看似正直的元配们,私底下其实藏着另一种人格:贪婪、卑劣、狡猾。

陈真幽幽看着情人的侧脸,巡视着他十年如一日的圆润身材,还有痛风导致微瘸的右脚,只见他大口的抽着烟,和人高谈阔论好不痛快。

她该有悔恨吗?十年了,她常会质疑自己的眼光或是心态,为何她会爱他呢?

06.

「…你什么时候去做的?」

「五年前。」

「你是说,大姊结婚时你就已经做了?我怎没发现?」

「我怎敢让你们知道。」

「妈已经知道了,对吧。」

「嗯。」

「哥,这是你的愿望吗?」隐藏的可真好,突然她有点辛酸,同情起二哥。

「妳还记得小时候有一阵子,妳晚上都睡不着吧?」他牵着她的手,试图回到羞耻的过去。

「你是说高中吗?」

「嗯。」

「我痘痘冒很多那一次?」

「那时候,妳胸部变得很大,我…晚上的时候,有偷摸过。」不自觉握紧她的手,他激动地掉下泪水,藏在心中已久的罪恶感,此刻全盘崩溃。

「每天吗?」她没有责难,只想明白实情。

「唉…」

「只有摸?」

「有偷亲过。」

「哥…你怎么了,这就是你也想要拥有胸部的原因?恋乳癖?」

她没任何恶心的感觉,如果是小弟的话,她会赏他两巴掌,但因为是二哥,意义变得全然不同。她还记得那时醒来,乳房经常湿湿黏黏的,她还天真以为是分泌乳汁。

「不是这样说,我想当女人,也想当男人,是不是很矛盾呢?难听一点就是人妖,我承认我现在就像个人妖,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甚至想要自杀,我根本不正常。我看过医生,也做过心理辅导,医生跟我沟通后告诉我,如果我想要活的快乐一点,或许尝试手术后,我可以摆脱痛苦,反正这种手术,就算后悔也来得及补救。所以我做了,我真的很高兴,我觉得我像自己了。不过你们会怎样想我呢?你们只会感到丢脸,感到羞耻。我终于做了自己了,却是一个没有任何人会爱的人。」

「你还是我哥啊,我不会这样想你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接受你的。」

「不用同情我。」

看着武装起来的二哥,陈真恨不得尖叫,她用力摇晃着二哥的肩膀,难过的哭喊:「这几年究竟是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陌生呢?我们还是亲人吗?」

「大家都忙着过自己的人生,我没有怪妳,我又有真的关心妳吗?我们整天为了自己的烦恼,都搞的没有力气了。我现在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妳知道吗?不是被家人瞧不起,或是被朋友排斥,是我好几年都没做爱了,我连嫖妓都不敢。」

「你还能说笑啊?」陈真万万想不到印象里那个腼腆害羞的二哥,居然将做爱的事情说的这么自然。

「我是说真的。」声音有点恼怒,二哥性格一贯地认真,开玩笑也不脱严肃成份。

「你是同志吗?」

「医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只是想解决我的痛苦,如果有男人肯接受我这样的身体,也许我会当同志吧。」

「你一定会很多男人要的。」

「那是手术前,现在这样,别人只会觉得恶心。」摸摸自己的双胸,二哥神情显得怜爱,但随后又丧失信心地抱怨:「我把自己逼到一种绝境了,男人和女人都觉得我恶心。」

「如果你可以接受乱伦的话,我可以跟你做那种事情。」

「妳在胡说什么啊?」他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觉得她疯了,还是脑子撞坏了。

「我是认真的,这世界上还有我在乎你,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是这几年、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搞砸了一样。」她很难过,感觉儿时的回忆如轻烟般不复返,她怀念童年的夜、童年的街巷,还有童年时二哥战栗的侧脸。

「别说了,这件事情我不会当真的。」

「你知道你硬了吗?」大胆摸向二哥的性器部位,陈真明白现在只要一点点煽动,就足以让压抑欲火的二哥失去控制。

「别说了!」

「我真的可以,也许我们都不熟悉对方,可是我真的可以…」

「妳还是走吧,小真,我已经是个禁忌的人了,不想连妳也这样。」他害怕,他颤抖着。一切都变了,小妹还有自己经历无数岁月后,为何关系变得如此不正常。

「哥,违背禁忌的话,我还是你的前辈呢?」有点轻佻,她故作玩味语气,隐藏着受伤的自尊潇洒离去。

「妳走吧,还有…新年快乐。」他看着小妹背影,幽幽哀伤。

07.

陈真再看到二哥时,是三年后。

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神情哀默在一旁,小弟和女友照顾大姊的两个孩子,大姊和姊夫则忙着接待亲友。二哥显得有点冷漠,只是看着父亲的遗像,不晓得想些什么。守灵的夜晚,他几乎不发一语,变得很难接近,孩子们都躲的老远,小弟也畏惧介入这种尴尬气氛中。

「我去买些热的东西给大家喝。」看着坐在一旁沈思的二哥,她加强了口气:

「哥,我们一起去吧。」几乎是拉着他,陈真才拖动二哥的身躯。

走在童年的路上,她又像他的小妹了,她不带伤感直接地问:「哥,爸死了,你很难过?难过到说不出话?」

「我是很高兴。」

「是吗?」不晓得二哥是认真还是玩笑,陈真只能怀疑。

「你后来又当了三年处男了?」

「唉,这事情没什么好说,都几岁了。」

「那个他,我已经分手了喔。」

「恭喜…」

「我要结婚了。」

「是吗?这么快?」

「我已经三十了,二哥,我很老了。」

「那我不是更老?」

「我们是亲人吗?你不要什么反应都没有,我觉得今天失去的不是爸爸,而是失去你。」

「唉…」叹了一口气,二哥的脸显得苍白,忽而有点气愤地怒吼:「我过得很不好,越过越糟,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每天都像是在浪费生命。」

「我们做一次那个吧,好不好?」

听到小妹转移话题,他一时无法回神,语带愤怒地回答:「为什么!」

没有意识到自己音量显得过大,一户人家开启窗户察看,他发觉自己脱序,神情有点尴尬。

陈真感觉到此时气氛好玩,有些话也自然的脱出口:「我爱你,亲人的爱也好,情人的爱也好,我真的爱你。」

愤怒被浇熄了,二哥只是抱持沉默,他看着她,显得专注。

父亲死了,或许早就死了很久,可是今晚意义全然不同,父亲的死好像能让他们严肃的面对自己,因为葬礼的气氛是如此宁静而知性。陈真突然感谢起父亲,因为他送给自己一个葬礼。

陈真明白,其实亲人的沉默就是一种沟通,就像她总感觉到母亲的怨恨般;只是此时,二哥的沉默,她感觉到的,不是拒绝,而是默默接受。

她想起记忆里停留的夜晚,那个童年冒险,二哥对自己其实是怀着仰慕的,对着大胆率性、毫无畏惧的自己,偷偷的仰慕着。她完全明白潜藏在二哥体内的热情,他是这么卑微,这么小心,心肠是如此纤细透明。

二哥拥有乳房又如何呢?就值得受到鄙视?她是别人情妇又如何呢?值得受到家人轻贱?

她不在乎,她只是不想再对自己生活失望而已,母亲的话倘如有那么一点道理,那就是--她让自己失望了,居然曾经爱着一个和自己灵魂如此不相契的男人。

08.

父亲葬礼结束后,陈真来到二哥的新住处,是沿着淡水河旁的一栋公寓。

「真的不后悔?」陈真给二哥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虽然他仿佛允许了这样的跨越,但不如说是被说服的,被她诚恳又动人的告白给说服的。毕竟,二哥寂寞太久了。从她开始和X不伦关系后,将近十年,和二哥之间的时间就等于空白。

「到底谁才是女的?」二哥嘟哝着,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暌违已久的性和暌违已久的亲情居然同时来到。

陈真明白,二哥一直都不是主动的人,他期待开始吗?她不确定。

也许二哥会后悔,终其一生带着更多的羞耻感。可是她会陪他一起扛的。

那不是罪恶,那不是丑陋,那只是一种欲望罢了。

大胆摸向二哥的乳房,陈真宣告着:「我们都是女人。」

当二哥湿热的阴筋滑向她时,她突然感到害躁,品尝到和X之间从未有的感觉,二哥的乳房很美,虽然波动的并不是那么自然,但是粉红色的乳头,小巧的镶在那。二哥的皮肤一直很白,阳光不但引诱不了他,还受到顽固的抵抗,他从来都晒不黑,顶多通红,阳光严厉一点时,就和蛇一样脱皮了。那光润灵透的躯体,让她沈醉了,也许她生来带着这么一丝兽性,而二哥呢,则是一丝柔性。今夜,他们适得其所。

「感觉怎么样?」在二哥埋伏在自己体内时,她用女人的口气试探着他。

「感觉我又是个男人了。」他有点骄傲。

「下次,我可以当男的,你想吗?」

「高兴就好,小妹,谢谢妳。」抱着她,二哥微微的打鼾,安和的睡了。

是亲人的爱,还是情人的爱?陈真并不想搞懂,就像二哥是女人还是男人?一切都无须弄清楚。她越来越明白,活着并不是去分明什么,而是却接受模糊,接受暧昧,那是一种很有价值的包容。

或许明早,她该二哥说清楚,自己其实没有要结婚的事情。

相信明早,她和二哥的一切就不是那么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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