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食肉者

一整个礼拜我都心不在焉,担忧星期三的到来。

「不用紧张,第二场测验是吃饭。」娜娜在开车时给我最后的提点。

「大胃王吗?」我狐疑地问。

「不是啦!是在吃完一餐饭后计算每个人摄取的营养素和份量是不是跟身体状态相符。吃饭前要测量身高体重三围和血压哦!」娜娜一边笑一边说,我在她眼中恐怕是个搞笑咖,功能是维持旁人心情愉快。

「这么麻烦?」我忍不住抱怨,吃饭的重点就是要开心呀!斤斤计较下怎么可能表现正常?如果要教蜈蚣走路,牠一定会搞不清楚怎么出脚了吧。

「总之,就照平常的样子吃就好啦!还可以顺便认识几个新朋友,看看能不能把妳嫁出去。」

「妳哦!先把自己嫁掉再说。」

不知不觉豪宅已进入眼帘,下车后我们携手进入宴会厅。这次中央摆了两张长餐桌,供进入第二场测验的会员使用,其他人依旧可以享用周围摆设的自助餐。

我又看见他,像装了雷达侦测器似的。他严肃地盯着手中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偶尔添个几笔,然后咬着笔杆望向四周人群,仿佛在寻找灵感。

正考虑着要不要上前搭话时雪姨出现了,身穿一袭黑色唐装邀大家入席用餐。她也打太极拳,娜娜在我耳边说。

用餐的方式是每个人有一位专属的服务生负责点餐、回答各类问题、上菜并整理善后。我从未被这么严谨地服务过,紧张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幸好我的服务生是个开朗活泼的年轻女孩,立刻让我忘了测验的压力,跟她聊起绿豆汤的食谱来。

娜娜似乎相当习惯这样的服务方式,迳自研究着菜单。服务生恭谨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等待指示,这就是上流社会的阶级之分吗?平时她总像个小妹妹似的腻在我身边,热情、亲切又可爱,现在的她,我不认识。

「猪脚要多久时间?」一个声音说,我不自觉地寻找来源,发现许多人早已用惊愕或嫌恶的表情瞪着他的方向。没错,就是他,坐在另一张桌子背对我的一侧。我可以看见他的手指在挥舞,仿佛正指挥着漂浮在空中的食物,挑选着、形容着、检视着、玩弄着。

「大约三十分钟。」服务生从容不迫地说,他是个蓄着短须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看似经验老道。

「那就先上其他的吧。」他说,将菜单阖上。

「跟您确认一下餐点。」服务生说,接下来的一分钟让许多人跌破眼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分熟的牛排足足有十份,汉堡排五种口味各一,肋排一份,烤鸡一只,腊味拼盘一份,德国香肠全餐一份,别忘了还有蒜味德国猪脚。

「需要什么饮料吗?」服务生问,态度令人想起立鼓掌,专业到了极点。

「冷开水就好了。对了,你们有烤羊肉吗?」他说,不屑之声立刻漫天飞舞,我却几乎噗的一声笑出来。太有趣了,真想看一场大胃王表演。

「有的。」服务生说,迅速记下:「还有什么需要吗?」

「你们的刀子够利吗?」他说,似乎笑了。

「当然。」服务生说,带着一丝莫名的自豪。这两个男人对彼此下了战帖,决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吃了一份丝瓜蒸饺和麻油面线,为了补充蛋白质而加了一份茶碗蒸。绿豆汤果然如服务生的推荐,令人还想要多喝一碗。当我忍住欲望请她上时令水果和养生茶时,不远处的他已与猪脚做了诀别,吞下最后一口肉。

他的出手俐落,各种肉类到他手中不一会儿全成了骰子大小,进入如无底洞的口中,干净、优雅又自在。由于进食的速度太快,服务生一度手忙脚乱,在上菜与清洁桌面间交错进行,他更不时丢出一句:「麻烦加一下开水。」让情况益发混乱。

当他放下刀叉,一边喝着水一边检视着猪脚上是否有残肉时,我实在很想喝采叫好。与特技表演无异,他是活生生的奇人。

「还需要什么吗?」即使对方已展现惊人食量,服务生仍尽责地问。

「鹅肝……还是算了。硬挤大的内脏光想就恶心。」他说,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吃。

「要试试海鲜吗?」服务生问。

「生鱼片各一份,再给我一份鞑靼牛肉。」他说,周遭的人已经不敢给他白眼。爱吃生肉的男人,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味。人类也是弱肉强食的生物,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会设法避开,以免惹祸上身。

我的求生本能一定故障了,每当我看着他,便不由自主受到吸引,像被人定住了脖子,无法转往其他方向。

他在解决完生肉们后暂时停手,雪姨拿着麦克风出现在他身边。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一场大战就要爆发,服务生这个小兵宣告阵亡,现在轮到大将出马了。

「请问是莫先生吗?」雪姨笑脸迎人地说,但手上的麦克风说明了她要将事情扩大到每个人耳里。

「我是。」他说,慢条斯理喝着水,不顾一旁站着的雪姨。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正处于聚光灯的焦点,便问:「有事吗?」

「你知道你已经吃了超过十公斤的肉了吗?」雪姨问,夸张地摊开手,接受着四方朝她投注的惊叹声。她预期对方会站起来应答,没想到他仍继续坐着。

「知道啊,差不多十五公斤。」他说:「我以为用餐时间是两小时。」

「没错,现在只过了四十五分钟。」雪姨的笑容越来越僵。

「所以……妳打算一直站在这里吗?」他此话一出立刻引发旁人极大反弹,有人骂他无礼,有人要他回家反省,有人则说雪姨的地位平常根本不必跟他这种人搭话。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盯着雪姨。

「剩下的七十五分钟你打算做什么?」雪姨问,和颜悦色的模样却带有咬牙切齿的紧绷感,毕竟是主人的身份,总不能跟一般宾客一样的气度。

「刚才的东西再来一份,如果妳同意的话。」他说。众人皆把他的行为视作挑衅,但我认为他应该本来就打算这么做。雪姨必须擡起手安抚四周的声音才有办法继续对话。

「如果我同意的话?」雪姨的声音不自然地上扬。

「没错。妳现在不是正在阻止我吗?」他说。这已经超越常人的理解范围,甚至连性情温和的娜娜也忍不住低声碎念。我是无所谓,那些上流社会的习惯和规矩,在我眼中跟外星世界差不多,不能轻易跟人打成一片,话永远只说一半,剩下的自行揣摩,各种语言和动作都隐含着更深一层的意义,不小心触碰了禁忌就等着倒大楣,诸如此类等等等……不过这个人的言行在一般人眼里,似乎也是过了头的直接。

他站了起来,两手拇指插在裤子口袋中,回过身来靠在桌子边缘,我终于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表情。接下来的对话还真的得看他的表情才过瘾。

「你还年轻,不明白自己给了肠胃多少负担。你知道消化一公斤肉必须花费多少能量吗?」雪姨说,扮演起慈爱为怀的长者。

「当然知道,基本测验我考了满分。而妳不知道的是,世界上有我这种只吃肉类的人存在。」他说,挑了一下眉毛。我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与我们的本质并不相同,彼此站在不等的位阶上,他正用观看低等生物的眼光嘲笑向他飞射而来的质疑,而我们还自以为比他高尚伟大。

「只吃肉?」雪姨的声音拔了个尖,再也掩饰不住自身的轻蔑。

「如果吃其他的食物会搞坏我的生理机能,落得消化不良、上吐下泻、痉孪休克的下场。何必为难自己呢?有人不吃坚果,有人不喝牛奶,有人不吃海鲜,而我不吃肉类以外的食物,很难理解吗?」

「不可思议。」雪姨努力维持镇定,说:「但是十五公斤?」

「必要时我可以吃更多。平常在外饮食,根本无法摄取足够份量的肉,所以一有机会就必须吃个够本,否则下一次吃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说。若是别人,我一定会认为他在开玩笑,不然就该是个严重妄想的家伙。但我相信他,基于动物的原始感应。他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略微上扬,仿佛听到了我心中的愚蠢推论。

「饲养动物造成的碳产量远比植物多,为了地球的生命着想,我们应该多食用蔬菜水果。」雪姨不知为何突然宣导起节能减碳,许多人点头称是,我却一头雾水,话题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请问妳对于我说的话有哪里不明白吗?我说我不能吃肉类以外的东西,妳就以排放碳的罪名加在我身上。更何况,上一个话题的结论是什么?」他把我内心的疑问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没有挑战别人的胆量,而他,天不怕地不怕。

「你这是心理因素,不是真的不能吃。世界上从来没有案例说有人只能吃肉……」雪姨的耐性正一点一滴流失,但他又再度超前一步,将众人的情绪推往边缘。

「因为没有案例所以就不存在吗?案例是经过挑选的,研究报告是心有成见的人拟的,我们接收的资讯可以全信吗?白纸黑字的东西,都是人写出来的。」他说,他的耐性似乎早已崩解。跟心有成见的人解释事情,确实是相当辛苦的工程。

「年轻人,你有非常严重的信赖问题。」雪姨说。

「这个我承认。」他笑了,露出比一般人尖锐的牙齿,肉食动物的牙齿。「世界上充满了矛盾,振振有词抨击他人破坏环境的人,花费大量能源举办豪华排场的宴会。肉食动物制造许多碳,但妳知道最大的污染源是什么吗?人类。就算不吃肉改吃植物,设法将自己在食物链的位置往前移,仍改变不了其他的生活型态。为什么我们需要通勤,到自己能力不能及的地方?为什么中央空调必须存在?穿着外套吹冷气真讽刺,不是吗?地球变热是谁造成的?雨水酸化是谁造成的?动植物绝种是谁造成的?

「人类会继续饲养动物,同时节制饮食并称畜牧为残害环境的行业。但人类永远不会停止生养人类。想想看,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耗费多少能源?制造多少碳?现代人确实生养的数量日渐减少,但平均寿命延长,老人迟迟不肯死,小孩迟迟不肯长大,累死了位于中坚位置的人。浪费国家资源在延长本该消逝的生命实在很不值,强迫子女照顾多病、无自主能力的父母更是不人道。用仁义道德、家庭伦理套在人家头上,消磨他们的生产力,在家庭、工作、情感上多方剥削,批评他们的无所成就,又不断增加压力,直到他们承受不住而崩溃。这样好玩吗?这样有效益吗?这样不就是在杀死地球、杀死这个世界吗?」

「你的重点到底是什么?」雪姨的声音在发抖,大概是生气了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讲成了吸血虫。

「我的重点?人该死的时候就让他去死吧!没必要强拉着人家不放,以为多一些时间相处就表示多一点孝心。拖延子女发展雄心壮志的人该早些下地狱,他们的子女也会感谢他们。」他口无遮拦地说。我终于开始替他担心,这不只是自我观念的表达,几乎是会引起暴动的言论。

「感谢他们?」雪姨两眼激凸,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似的。

「一开始可能会难过、伤心,过了一阵子会变成平淡的思念,再过一段时间会变成庆幸。看到身边那些照顾卧床亲人搞得身心俱疲的朋友,便深深觉得死得痛快也是一种幸福啊!」他呵呵笑了两声,然后清了清喉咙,正经起来说:「总而言之,我们都是想要继续生存的族群。有人放眼世界的存亡,有人则致力于生命品质的培养。而我,只是想要勉强活着。想要阻止我吃肉,我会毫不留情地翻脸给妳看,因为这是捍卫我的生命的战斗。」

「所以你刚刚翻脸了吗?」雪姨问。

「差不多。」他说,瞇起眼睛笑了。他在此地的旅程,到此结束了。

「感谢你的分享,但是我们必须……」

「叫我滚蛋了。我知道路怎么走,不用送我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仿佛还能听见他齿间漏出的顽劣笑声。

「到底是谁让他进来的?」娜娜不满地说。与她一样忿忿不平的大有人在,不过很快的大家的心情又被即将公布的二次测验成绩占据。

不幸地,我又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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