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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薏这一觉却不踏实。
恍然间似是回到了数年前,她懒趴在床上不肯起,柳嘉誉就跪在床边,替她一下一下篦头。
小心翼翼,像对待人间至宝般温柔。
她若骄纵起来,便是爹爹都会觉得头疼,只有柳嘉誉,向来是依着她的性子。
直到睡得浑身舒坦了,她才起身,想唤来柳嘉誉擡头却闯进一双冰霜冷眸。
男人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不发一言却极尽冷漠嘲讽。
而言薏跪趴着苦苦哀求。她也不知自己欲求什幺,只希望柳嘉誉垂怜。
言薏哭的头疼,目眦欲裂。
猛然间周身燃起熊熊烈火,炙烤着言薏,柳嘉誉的模样变得模糊不清。
昏黄火影间,他正一下一下的往火里扔着书纸。
是他们当初的书信!!是他们曾经每时每刻的见证!
言薏连身上灼烧的疼痛也不管了,扑向那团火焰,想抢下信笺,却扑进了冰冷的寒水中,挣扎、窒息,直至感到被一阵温暖包围。
迷蒙间忽觉身子一轻,熟悉的气息钻入鼻腔,言薏感觉安稳几分,也不似刚才又热又冷。
是柳嘉誉扯了浴绸将暖池中呓语不断的言薏裹起,小心的路在了怀中。
路过跪在脚边的竹桃时留下一句,“自去领赏”。
便步履匆匆的抱着言薏去了内室。
言薏意识还不甚清晰,在柳嘉誉怀里似娇似嗔,一双弯眉轻蹙,眼角噙泪,惹人心疼。
柳嘉誉小心的放下言薏,用软锻一下一下悉心擦拭着言薏的身子。
指尖隔着薄帛触摸到言薏的曲线,视线也跟着一路从那波涛经过细腰,滑向细腕。
曲径通幽,说的莫不如此。
柳嘉誉的眼中没有一丝情欲,他无心欣赏。
渐渐改坐为跪,木然机械的拭干水迹,直至眼中落满了言薏的墨黑长发。
长发若乌木般黑亮,揪着柳嘉誉的记忆不放。
柳嘉誉不禁陷入了少时那段时光,他一时恨自己罔顾从前,当即停下手中的动作。
临走前还不忘帮言薏遮好身躯,轻声关门,又唤来竹桃侍候。
竹桃没去领赏,而是寻了府医。
自从太子亲自为柳嘉誉开府,陆陆续续又添置了不少房产奴仆,甚至是管家师爷府医,都是太子亲自挑选。
而此刻府医正垂首站在竹桃身后。
挑了纱帘,竹桃只露出主子的一截雪白皓腕供府医探脉,而她则跪在床边细细擦着言薏的浓发。
府医姓李,乃圣上钦赐,以示皇家恩赏。
李大夫边把脉边摇头轻叹,“墨竹姑娘应是数日未进米水,身体虚弱,再加上精神紧张又于暴雪中薄衣起舞,所以才如此梦魇不停浑身冷热不堪。”
“李长维你怕不是活腻了,同我这般啰嗦。”柳嘉誉对下人向来没什幺耐心,若非言薏还未醒来,只怕此刻便叫人将这老道拖将出去。
李长维人精的很,自然听出了柳嘉誉言语中的不耐烦,连连说道,“墨竹姑娘无碍,我这便拟方。”
说完一溜烟消失,生怕被柳嘉誉按住再惩罚一番。
夜浓于水,柳府陆续掌灯,门外是窸窸窣窣伴着吱吱嘎嘎踩雪的清脆声响,门内却是安静异常。
柳嘉誉没有离开,而是坐在自认安全的距离,默然看着竹桃伺候还在昏迷的言薏。
言薏不似早先那般梦魇,但还在微微发抖时不时呢喃呼喊着“誉哥哥”。
这也是柳嘉誉无法擡脚离开的原因。
这是他看着出生的姑娘,是他十数年如一日精心侍奉的姑娘,是一朝情动喊他“誉哥哥”便不肯改口的姑娘。
可如今的他不再是他,他是太子的走狗,是朝廷的獠牙,是随时会被抹灭的幽魂。
是最不堪被托付的鬼魅。
月色入户,如同在她身上披上一层薄纱,如此柔和却又如此耀眼。
柳嘉誉捕捉到言薏眼角的晶莹。
深吸一口气,轻声离开。
言薏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蒙中醒来时屋内还是一片昏暗。
头还有些麻木,隐约记得自己趴在池边睡着了,却不记得是如何到床上的
摸索到床边,摇铃。
竹桃领丫鬟奉了热水进来,点起寝殿四周矮灯,明亮而不至于晃眼。
言薏支起身子,竹桃便擡了凭几上来,好让言薏靠着。
言薏不喜人多,挥手让其他小丫鬟都下去候着了,只留了竹桃在身侧。
“我这是怎幺了?”言薏问。
“姑娘在浴池中晕倒,郎中说姑娘暴雪起舞,身心疲惫,是以染上风寒。”
言薏确实感到身子沉重,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我是如何到床上的?”
其实以目前的状况,言薏已经能猜出睡梦中那个温暖的怀抱所属何人,可她还是想听旁人亲口告诉她。
“侯爷曾来过。”
竹桃回答言简意赅,其实言薏也知道若非是竹桃去通报,他也不会来,可竹桃并未邀功,只问什幺答什幺,这让言薏对竹桃更加满意。
她身边服侍的人不需要多,只在于老实与否。
言薏懒懒的靠在凭几上,纤细白嫩的手指轻揉太阳穴,“那柳侯…现下何处?”
“正在前堂与太子议事。”
“替我去请。”
竹桃一听此言,“扑通”一声立马跪下:“姑娘饶恕,奴婢为后院仆人,入不得前堂。”
“不过姑娘莫急,大人说晚些时候会来看望姑娘。”
说着,竹桃端了药盏来,“其实大人心疼姑娘心疼的紧呢,连有‘医圣’之称的李大人都请来亲自为姑娘诊脉。”
言薏凤眼微眯,看向竹桃,只随意这一眼便是百媚横生,惹人脸红。
竹桃当即噤声。
红着脸埋下头去跪下认错。
言薏这看似轻飘飘的一眼,实则警示味十足,竹桃脊背发凉,自知说错了话,不敢再出声。
言薏不言语,接过汤药,剔透的指甲刚碰上碗沿,就是轻声“啊”的一下松开手,“这药放多久了,太凉了,我怎幺喝?”
竹桃递出去的药碗都没被言薏碰到,竹桃手一松,连汤带水的尽数洒在了地毯上。
“奴这便去再熬一碗,姑娘稍等。”
竹桃诚惶诚恐的模样愈发勾起了言薏的恶趣味,心情煞好的摆摆手,示意竹桃,去吧。
竹桃退去,屋内仅留言薏一人。
和柳嘉誉那个吻的热度又渐渐涌了上来。
在玲珑霄,吻技是最低等的媚术,言薏为了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将它当成功课去做,早就无感。
可柳嘉誉的吻,狂躁、毫无章法,就像是初涉世事的毛头小子胡乱碰撞,竟平白又挑起了她内心的波澜……
言薏嫩白的手臂抚上心口,“咚咚、咚咚”,光是想起那个吻,就有些面红耳赤。
记得小时候梦梦不知在哪淘弄来一本小册子,画满了房中情事,两个小姑娘凑到一起看的面红耳赤,那时她也不懂,只问梦梦,接吻是什幺感觉。
“你不是有你们家誉哥哥吗?反正你以后也是要嫁给他的,你去让他亲亲你不就知道了。”
如此放浪的话叫梦梦说来竟不显得轻浮,只是两个小姑娘害羞得紧,说完便笑做了一团。
只是后来她真的偷偷用香油把唇瓣涂的亮油油的,自以为润泽诱人,在她的誉哥哥眼前晃了一下午,直到她忍不住把香油舔没了,这个柳嘉誉都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言薏有些笑自己,又有些怀念梦梦,五味杂陈间,有些悔悟,当初就应该霸王硬上弓,也不至于如今这般……
…这般变了滋味。
言薏想起如今二人的身份,虽依旧是主仆,可却是实实在在的颠倒。
他是高高在上的柳侯爷,是储君身边的利刃,是百官巴结的红人,是平步青云、是扶摇直上。
而她,只是他买回来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竹桃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回来时,恰好撞见自家姑娘一脸的落寞神情。
眸光如水般清亮,隐隐闪动着润泽的水光,无力的靠在凭几上,不知在想什幺。
叫她不忍开口。
药碗滚烫,竹桃思量着放在一旁,想着凉一些再端给姑娘。
言薏从思绪中被拉回,水葱样的手指伸向竹桃,示意她端药碗来。
竹桃衬了衬,还是依命奉上。
拾起汤匙在汤药里搅了搅,热气便喷涌而出,更加浓郁。
轻轻一刮就能看见碗底,统共也不过是三勺的量。
言薏轻笑,“亏他还记得。”
记得自己最是怕苦,总是要将药汁熬到一口能喝下的量,才肯就着果脯饮下。
只是不知道物是人非,他还肯不肯像从前那般哄着自己了。
红唇微张,言薏盛了一勺药汁就要送入口中,还未碰到,便“嘶”的一声松了手。
汤匙连带着药汁一同跌洒在地,言薏用袖口遮着唇,一副被烫的狠了的模样。
竹桃一下慌了神,她是跪着递上的药碗,做奴婢的不可直视主上,是以她并没看见言薏是否真的被烫到了。
只是姑娘身子娇弱,又在病中,又如何有心思装作被烫到呢?
竹桃暗自责怪自己如此不当心,多说一句话的事,还是让姑娘遭了这番罪过,刚想自请去拿烫伤膏,擡头正巧撞进了姑娘的眼中。
言薏用长袖遮住半张脸,将红唇藏在袖后,两弯长眉微蹙,单露出水灵灵的双眼,冲着竹桃眨了眨。
竹桃心中似有所感,到嘴的‘去拿药’,一下变成了,“姑娘烫的严重,奴这便去前院等着,尽快请侯爷过来瞧瞧。”
言薏这才略带满意的收了了袖子,懒懒的松了身子,示意竹桃将凭几撤下,软卧在榻上,似是累急了,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