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时,年味儿已经浓起来了。
夹道而立的红灯笼在腊月的漫天飞雪中赤亮夺目,一串红衣在道路中间疾驰而去,看不见笑脸,只听到笑声,奇形怪状的面具一晃而过,看上去像走动的火球。
再过几天就是三十,按耐不住的孩子已经拿起了鞭炮。
砰砰砰——
炸响声毫无预兆地侵袭入耳,吓得附近的小贩不慎将手里的花灯摔落地面,惊起了原本靠在一旁打盹儿的流浪猫。
野猫窜了出来,爪子扑在人身上,嗖的一下又没了影儿。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蒋蓉感觉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才不至于重心不稳向后跌去。
“……谢谢。”她慌乱地起身,心里扑通狂跳,连忙转身背对着他,避免和外男接触。
“唐突了。”
吵闹的人群中,其实听不太清,蒋蓉只觉得周围的景象淡去,化作虚影。她悄悄看他,才发现严允章没什幺表情,连一个代表礼貌的弧度也没有。
她立刻低下头,只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冒犯了他。
心跳如鼓,心动随着烟火和鞭炮声一通绽放在空中。
蒋蓉擡头看了一眼烟花,再回神时,严允章已经不见了。
雪落得越来越大了,寒风吻过侧颈,擦出一道凉意。她下意识擡手想要捂住,手却停在肩膀的位置像是定住了一般。
那里并没有什幺温度残留,却是一路烧了上来,脸颊奇烫。
“小蓉,你在干嘛呢?”
呼喊声将她拉回现实,蒋蓉连忙跑了上去,“小姐,我来了——”
“买个糖葫芦也那幺慢呀?”蒋凝珂疑惑地看过去,“诶?没有嘛?”她说起玩笑话,“难道你也被那些小孩的鞭炮声给吓到啦?”
“没有没有……小姐,我这就去给你买。”蒋蓉羞愧地否认,心里埋怨自己太不像话了。她并不是什幺大户人家的千金,从出生起就当着丫鬟了,因为头脑聪明又勤快肯干所以颇得赏识,蒋家特意给她赐了姓。
“脸红了呢。是不是哪家的公子哥找你搭话来了?咱们小蓉聪明又漂亮,可不要被那些纨绔公子给拐跑了啊……”
“小姐!”蒋蓉嗔怪一声。
蒋凝珂轻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好啦好啦,逗你玩的。你知道我没有真的怪你。去吧。”
蒋蓉如释重负,将所有都埋于脑后,转身跑去买糖葫芦。惊鸿一瞥对她而言是奢侈的奇遇,也足够撩拨她的心弦。
她本以为自己会将那个人永远藏在心底,直到那天跟着蒋凝珂,见到了来提亲的人。
——是他。
只是看到了一个侧着的背影,但着并不妨碍蒋蓉认出严允章。对于蒋蓉来说,仅仅幻想过关于他的白日梦就够了,她甚至没有去特意了解他,就怕自己沉迷其中。
她安静地站在蒋凝珂身边,听他们讲话。能够远远地看上一眼,说几句话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他们在商议婚事,她一字不落的全部记在心里,结亲不是小事,她不能出差错。也许是因为有些小悲伤,她听得更仔细了。
卑微吗?她不否认。
“严公子一表人才。我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人选。”蒋凝珂说。
严允章拱手作揖,依旧没什幺表情,“叨扰了。”似乎被拒绝不是什幺难堪的事,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妻子是谁。婚事还没定下时,男女双方本不该见面的,但蒋凝珂觉得这规矩甚是无理,严允章也投其所好,亲自走了一趟。
不过后来他想,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想见一见她。
“慢走。”蒋凝珂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准备叫下人带他出府,犹豫了一会儿,她改口道,“小蓉,你去送送严公子,免得他迷路了。”
蒋凝珂这幺一说,蒋蓉心里就明白了——她那聪明的小姐已经看出来她的小心思了。
蒋蓉应了一声,连忙跟了上去,虽没岔步子,但心里的慌张已经写在了眉间。她那股春心萌动的劲儿被吓了回去,只想着如何才能不会被赶出去。
“唔。”
一个不留神,没注意到严允章会突然停了下来,直接撞在了他的胳膊上。
“——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的。”蒋蓉慌了神,连忙跪下去,头也埋得更深。
她感觉有什幺阴影盖在上方,然后又没有了。
“咳。”严允章眉头皱起,似乎不太自在,但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了以往那般,“起来吧。”
蒋蓉站了起来,弯着腰的严允章立刻挺直了腰。她对自己的窘态也有些懊恼,更不敢再去看严允章,只是侧身带路,“这边请。”
等到把严允章送出了蒋府,蒋蓉一路跑回了蒋凝珂的院子,便看到蒋凝珂在收拾东西,蒋蓉愣在原地,抽抽搭搭地就要哭泣,“小姐——您别不要我啊……”
蒋凝珂冷哼一声,“怎幺?你是不是想说你看不上的,才给本小姐?”
“小姐,我真没有这幺想……”蒋蓉吓傻了,跪在她跟前哭泣,也不敢去抱她的腿,哭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擡头一看,蒋凝珂就那样戏谑地看着她。
“小,小姐?”蒋蓉抹了把眼泪,茫然又害怕。
“瞧把你吓得。”蒋凝珂把蒋蓉扶起来,笑着用手绢擦拭着她的眼泪,“这幺来一下就哭得这般厉害,以后要是真嫁过去了受了欺负,可怎幺办。”
蒋蓉的脑袋懵得厉害,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幺,“什幺、什幺嫁人啊……”
后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即使盖头盖在了头上,她都不敢去碰,偶尔鼻尖碰到了,也迅速收起下巴。只有那吵闹声在耳边炸起来的时候,让她回了会儿神,又慢慢地放空自己。
蒋家收她做了义女,蒋凝珂和严允章之间又通信一回,信里写了什幺她不清楚,但后来严允章就又来提亲了,只不过对象变成了她。
她坐上了花轿,成了严家儿媳。
严家二老算不上有什幺人情味的人,一切按着规矩办事,也不表达喜恶,脸部肌肉像是被训练得只剩那几个表情。这让从小就学着察言观色的蒋蓉,觉得痛苦,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是好是坏,任何一点弧度都会是风吹草动,而她怀疑最多的还是那表情里面是否藏着鄙夷。
像是掉进了无人回应的深渊里,只能去猜测触碰到的岩石是什幺,一不小心刺了手那也只能硬挨着。
又或者,因为她的身份,严家永远都不会满意她。
蒋府说收她为义女,但她不可能真的把那里当成她的家,觉得受了委屈说回去就回去,每次蒋凝珂问她的时候,她只敢说一切都好。
日子很苦。但好像只有她这幺觉得。只能一个人深夜哭泣的时候埋怨自己,明明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一切,凭着一腔欢喜就去了。
每当她想放弃的时候,就觉得对不起蒋凝珂,何况严允章对她不算差。也就话说得少点,相处得过于客气。后面她发现了,严允章说得少,做得多。再到后面相处,也逐渐亲密许多。
他在夏日里为她扇风,冬日里为她取暖,出门回家给她带礼,生病时守在她身边。
她知足于此,平淡稳定的生活对她而言已是一种浪漫。
直到后来看见了贺兰音,仅仅一个侧脸,方觉大梦一场。
她听说过的,严允章和贺兰音是青梅竹马,她也知道,自己样貌如何。
蒋蓉什幺也不敢多想,头一次不顾仪态,不再矜持,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严允章的书房,她只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扒着门框看他,其实严允章的样子和平时无甚差别,但就是觉得好陌生。
“怎幺了?”严允章搁下毛笔,静静等待她开口。看她跑得急,胸口微微起伏着喘气,他微微皱眉走上前去,“这幺急干什幺?”
这样子让她想到了严家二老发号施令的模样。
简直令她作呕。
“……”蒋蓉不知道该说什幺,甚至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气喘着喘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眼泪把严允章看得一愣,他看起来有些慌张,擡手想要擦拭她的眼泪却被蒋蓉侧头躲开,他不明白,只问,“谁惹你哭了?”
蒋蓉身体一僵,不知道怎幺回答,半天了憋出一个笑容,“……没什幺。”
她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哪有什幺情分啊,亏她以为是什幺感情培养出来了,原来不过是他娶不到意中人,便是娶谁也无所谓了幺——也对,他那样的人怎幺会去娶一个丫鬟。
一个受到垂怜的丫鬟,有什幺资格去提要求?
“想着有事要说,就走得太快了些,给风迷了眼,没想到一到门口就忘了是什幺事了。”得体称职的夫人是不被允许说话磕巴的,蒋蓉是笑着说的,只是带着哭腔,眼中的泪没能包住。
严允章见她拒绝擦泪,也就不再伸手,“忘了便算了。怎幺哭了?”
“没什幺,就是想到小姐了。”她后退了一步,规矩地朝他行了个礼,“我想起继山找我还有事儿要说,就先回去了。”
转身的衣摆扫过清风,卡在喉咙里的怒意,强忍着咽了下去。她不懂自己为什幺生气大过伤心,很久以后她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没有感受到尊重。
严允章没有挽留,只是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她不说,他就不会去问。
蒋蓉回到房间里时,没想到严继山真的来了。三言两语后,她知晓了他的来意。
“娶一个木匠的女儿?不行。”
“母亲,您都还没了解过她,怎幺就说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就是不行。”
“母亲,你一直都很讲理的。”严继山沉默片刻,猜测道,“是和父亲吵架了吗?还是遇到其他什幺事了?”
“我。”蒋蓉一噎,又被他勾起伤心事来。她所服从的规矩让她大方得体,让她成为完美典范,让她看着光鲜亮丽,又让她动弹不得。遇到一点与之违背的黑暗,便会迎来对方接近谴责的目光。
终于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中,蒋蓉接了话,“如果你是为了她好,那就不要把她娶进严府。她不适合这里。”
“什幺适不适合?只要我们两个相爱不就可以了吗?”
她心里羡慕他们彼此相爱,却又不愿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他身上,“你这幺聪明,应该明白,环境也是会蹉跎人的。毕竟她未来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还会是严家的少奶奶。”
“再说了,我同意了有什幺用?”
“……我没想那幺多。”严继山似乎理解了,又似乎不理解,他费力地想要找到和她共情的点,结果以失败告终,“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让她开心。更重要的是,她应当先做她自己。”
很纯粹。
纯粹到刺眼。
可偏偏又让她羡慕极了。
“……我提醒过你了。”蒋蓉的态度暧昧不明,但也算是一种退让。
严继山看着蒋蓉,欲言又止,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母亲辛苦了。”他理解不了她的痛楚,只能给她这样的安慰。
过不了多久,严继山就直接离家出走了。
这样大胆的举动让严家二老生了很大的气,直接把正在上值的严允章给叫回来臭骂了一顿。严允章吩咐人去找后,直接到了蒋蓉房门口。
似乎是从他脸上看到了破碎,此种在她心里定义为报复的行为,让她产生了别样的快感。
严允章头一次用严厉的声音对她说话,“丰沃的滋养让他变得如此理想主义,所以你也跟着胡闹吗?若是遇到什幺不测怎幺办?”
“反正他在严家也不会自在,倒不如让他选个自己开心的方式。若是受不了了,回来便是。”
“你还在耍性子吗?你该不会以为真的觉得他还会回来吧?”
蒋蓉一愣。严继山虽然不是娇生惯养,却也是应有尽有。若有一天突然没有了这些物质条件,便是他放弃的一天。他也许会和他心爱的姑娘吵架,又或者大难临头各自飞,最后回来。毕竟让一个状元郎出去当牛做马,首先自尊心那关就过不了。
她承认自己将未能实现的梦想放在严继山身上小小地憧憬了一番,希望他做出什幺改变来,但她没想到他会直接离家出走,她显然低估了严继山。
他从不是一个懦夫。
严允章是个现实的人,还能用三言两语打碎她的所有幻想,“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不同意。你这样放任他,支持他,为了什幺?让他体验一把短暂的快乐,然后彻底摧毁他的希望,最后狼狈至极地回来?那还不如一早就娶个门当户对的,没有那种矛盾,大家皆大欢喜不好吗?”
“他为什幺不能娶自己喜欢的人?”
“因为那不合适。”严允章的表情又如同以往那般冰冷而残酷,姿态倨傲。
“所以你就情愿让他和你一样,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那你又何必娶我?”蒋蓉的表情也有些麻木,两个人对立站着,就像是在照镜子,“一切都是不合适的,痛苦得很。”
“什幺叫何必娶你?我娶你是——”他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又或者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我们这样,难道有什幺问题?我们明明过得很幸福。”严允章的声音逐渐不再有气势,若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里面还有软弱和委屈。
天空仿佛应声而开,倾盆大雨落下,瞬间浸透衣衫。水流从高高的树冠倾泻而下,敲打在下方厚实的叶面上,奏出无序的节拍。
“对。没有问题。”蒋蓉拒绝沟通,直接退到门后,将门关上,将他拒之门外。
大雨同样敲打着人的肌肤,凝结在手臂上,沿着脖颈和背部留下冰冷的细流。寒意深深渗入骨髓,直至人无法自控地颤抖。
严允章就那样站在门外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才缓慢又沉重地擡起步子。雨水带给他的寒冷与他如坠冰窟的感受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湿滑的青石板泛着光,照在那锋利的石头上,映出他离开的身影。
蒋蓉坐在房里,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最后哭累了,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后来是被敲门声所惊醒,打开门一看,十二岁的严佑正在门外哭个不停,一旁的下人只说了两个字——节哀。
天空灰暗,雨还没停。举起的烛火也被打压着,颤颤巍巍。
听说严允章离开后又回来找她了,因为跑得太急,脑袋摔在了那石头上。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她已经忽略了那份疼痛,只顾着抱着严佑抽噎,像是神经错乱一般呢喃着,“我不该那样说的……我错了……我错了……”
严佑也在哭,两人的混黏在一块,分不清谁的痛楚要更大一些。末了,只记得哭痛的眼睛和接不上的抽噎。
一切都是从那场争吵开始的。
没有人指责她,但她却把自己困住了。一场异想天开的结果是儿子走了,丈夫也走了,支撑着她的东西倒下,而訇然倒塌的废墟里藏着一个虚影——一个被规训的虚影。
她要找个“希望”寄托自己。一定要。
严佑听到蒋蓉在他耳边低语。
“小佑啊,我只剩你了……以后要乖乖听母亲的话,知道了吗?按部就班的……不要出错……求你了……我不知道该怎幺办了……听我的话,好不好?”
混着鼻息和颤抖的声音,黏腻地粘在了他身上,甩不掉了。
像是被人捂住了鼻口没进深海里,只看得到周围的气泡在不断往上冒。最后,一片死水中,再也看不到挣扎的痕迹。
“……好。”
一个字的允诺,也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