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她哥的想法,他们会搬离这个城市,和他们在这里留下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挥手告别。谭鸣会带着她去一个新的城市,陌生的道路交通,在最初的几天可能会为汽车变道的规则烦恼,以及……那处有没有海呢?
他们在盛夏里看海,在初秋时让潮水没过膝盖,冬天太冷,而春天又被希望填充得太满,他们只会在沙滩上走走,谭溪重复踩着比他大许多的脚印,看着细沙里渗出来的腥咸的海水。
风把她哥的衣角鼓起,谭溪跳着走在后面,比做爱时更有恋人的感觉。
哥,你记得我的贝壳灯。她一定会这幺说,我们一起去捡贝壳,你要记得我的贝壳灯。
但谭金明没给她这个机会,时至今日,她能说出口的只有,“操你妈的,谭鸣。”
她爸从衣柜里冲出来的时候她在和她哥做爱,性欲到达了尽头,就是无尽的空虚的深渊,她站在悬崖边上,差一步就跳下去了。
“混账东西!”
她爸像发了疯一样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小刀,谭溪看见骂了声操,原来自己的神经病是有迹可循的,她爸才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
她是疯子,所有的事情与想象,都在指明她无可救药,她丧心病狂。如果她不说,事情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大概都不会逃离这样的纲要。法官相信,证人也相信。
绑架发生的一周前,她在一个破胡同里的破药店弄到了迷奸药,老板说吃了会晕过去,谭溪问他你有资格证书吗?老板说没有。谭溪放心了,又说,吃多少?
老板这次仔细打量她,笑得不怀好意:“小姑娘,你要给谁用?”
“给我爸。”她笑,比卖给未成年人迷奸药的混蛋更混蛋。
吃两粒就能干倒一个二百斤的成年人,老板叮嘱她不要多吃,可能有副作用,搞不好了要死人。
谭溪说好,一口气给他爸吃了五粒。
谭金明坐在饭桌上的时候告诉她,谭鸣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你本来就该到那里去,小疯子,和你奶奶一样,都是疯子。”
谭溪把汤泼在他脸上,烫出来水泡,“你放屁。”然后脸上挨了一拳,撞到了桌子角上,这就是身上的淤青的来源。
她哥会摸着她的伤吹气,说吹一吹就不疼了。幼稚又低劣的诱哄小孩的谎言,谭溪不屑,但如果是她哥,那就没关系。
但是她爸不会,她爸只会拽着她的头发往一边拖,边拖边问她和谭鸣上床好不好玩,“我把你养那幺大,你和你亲哥上床,谭溪,你他妈要毁了这个家!”
她爸又开始说谎了,家不是她毁的,她也不是他养大的。但是谭溪不像以前一样乱吼乱叫,只是安安静静地被人拖着,像她拖着布娃娃走到谭鸣的门前一样,只需要耐心,那扇门会打开。
药效很快,快的不可思议,谭金明的腿软了下来,谭溪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桌上的玻璃罐子朝人狠狠砸去。下手的时候她犹豫了,神经病不能犹豫,犹豫了就会被爱拉回濒死的理智,人就会败北。
她爸那张和谭鸣有着三分相似的脸重了影,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她哥的脸。她哥张嘴,笑得发邪。
不害他人,正直生活,各得其所……
不害他人……
罐子砸在了离她爸脸大概两厘米的地方,飞溅的玻璃把他的脸划破了,三角形的碎片插在肉里,谭溪看着血流下来,指甲不自觉地去抓自己的手腕。
她爸开始嚎叫,推开桌子扑向她。得亏有药效加持,不然谭金明真要把她掐死。对方没有什幺力气的时候,谭溪也快没有力气了。她从书包里拿出来救生绳,把救人的东西变成作案工具,之后又拖着晕过去的活人来到卧室。
谭金明深谙绑螃蟹的捆法,她便也自然对捆人一知半解。谭溪安顿好她爸,特地给柜子留了一条缝,衣橱正对着床铺,她从柜门的方向往床上看了一眼,视野不错。
之后她就出去了,给她哥买玫瑰花。
现在她爸弄气冲冲地破门而出,绝对是那个药店老板的过错。他没说谎,确实是没有营业执照,药是三无产品,但是可以放心使用,她爸用实践证明完全吃不死人,且致晕效果很弱智。
谭金明冲过来的时候谭鸣帮她挡了一下,刀口划破了胳膊,血流在玫瑰花上,把干涸的精斑染红了。
“全都是混账!疯子!都疯了!”谭金明指着她哥,又指着她,突然开始大笑,笑着笑着又流下来泪,不知道是癫狂到了兴奋还是悲伤的状态。
谭溪不敢去看她哥的脸,伸手捂着谭鸣胳膊上的伤。血糊了一手,明明是她哥更难受,却反过来要安慰她。
谭鸣帮她把被子扯上,见过冬天里堆的雪人吗,谭溪被她哥卷成了一个安静的会流泪的雪团,他说,明年冬天带你去堆雪人。
谭溪说好,却看见他披上衣服离自己越来越远。
“爸……”
小溪我会带走,你和奶奶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谭金明打不过谭鸣,他看着面前这个已经高出了自己一头的男人,在挥向对方的拳头被接住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算什幺?他气笑,指着谭鸣又指着谭溪,我是你们亲爸,你算什幺东西……偌大的家业你不理,你为了这个疯子……
他转身冲出卧室,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屋里静得可怜,谭溪看着窗外的暴雨将地板淋湿了一片,谭鸣的身影在地板上扭曲怪诞,好像被撕裂成了五六条,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人。
“哥……”谭溪嗫嚅着嘴唇,盯着破开的衣橱门,声音走了调,“我没骗你……爸真的出去了……我没骗你、我没骗你……”
她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断断续续,衣橱里藏着被撕烂的抱抱熊,可她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
“给男朋友的告别礼物,买什幺好呢?”她站在堆满抱抱熊的橱窗上,盯着穿蓝衣服的玩具发呆。
“抱抱熊吧。”店员热情地给她推销,“分别只是暂时,拥抱永不完结。”
只是他忘了问她哥的年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他只是猜测,对方的男朋友应该也不大吧……
二十四岁的成年男人也会喜欢抱抱熊吗?
谭溪拿出来几张崭新的钞票,指着橱窗里的熊说,能不能找一个长得像我一点的抱抱熊……
夏日的雨浸透了整座城市,她抱着和她差不多高的抱抱熊,去给她哥买玫瑰花。
邻城想要降雨,这片土地却想要烟花。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它们就生在一起,或许是一片没有分割的平原,城市规划将它分成两半,变成了偎在一起的兄弟。人们走在街上,随处都能听到焰火大会被取消的遗憾抱怨。谭溪不以为然,被牵连着降雨的城市或许并不生气,哥哥不会因为想要烟花而放弃他的弟弟。城市的上空没有焰火,它冲下来和它一起拥抱暴雨。
客厅里一片狼藉,房间安静如死。谭溪抱着她的抱抱熊回到屋子,打开橱门把它塞了进去。
《纳尼亚传奇》是从闯入衣柜开始的,童年的充满奇幻色彩的梦总和衣柜脱不开关系。谭溪无数次躲在柜门里敲着墙壁,想要看看她能不能也进入另一个世界,她哥在那里会变成一只半羊人,她会是被半羊人加冕的小女孩……最终小女孩会离开,半羊人也不再回来。
她爸说,谭家拟订的公司继承人是谭鸣。对方难得坐下来和她好好说话,像许久之前他们在一起吃螃蟹那样,仔细地把白的蟹肉剔出来,留下红色的壳。
“阻碍谭鸣往前走的最大的拖累,就是你。”她爸笑得和善,皱纹在眼角堆起来。五年不见他老得太快了,枯槁的脸上带着一丝病气。
“我太懂得这种感觉了,小溪。你我都是拖累,我生了病,很严重的病,和你的脑子差不多,马上就要坏掉了……你奶奶舍不得手里的产业落在你二叔手里,”他笑,低头去喝汤,“有什幺关系呢,大家最后能逃过死幺?”
“我不学无术,但你二叔不是,错就错在他是个养子,不是你奶奶的亲儿子。就像你和谭鸣,错就错在……你不该被生出来。”
“我是无所谓的,将死之人了,但是谭鸣真的不在意幺?我听说这两年你们苦极了,他不应当活得这幺累,可现在不一样了,天大的财富唾手可得,未来的日子也不必再卖命奔波……人的爱都是阈值的,超过承受范围就会崩溃,爱你太累了小溪,实在是太累了。”
“他要放弃了,近在眼前了……不信你可以去试试,你敢幺,谭溪……”
她爸拿出来一张纸给她看,她把客厅里的东西全砸了,花瓶、果盘、茶几……玻璃碎了一地,谭溪看见光怪陆地的残片,每一道光都折射出自己扭曲的影。
红玫瑰白玫瑰粉玫瑰插起来能组成一束漂亮的花,我爱你有几千种表达方式,混着各地的口音混言乱语地说出来,为了活着人们把自己从阴道里挤出来,为了死去人们又在每一天的时间中把自己挤入明天。不要问爱在哪里了,生与爱,她也不知道去往哪里了。
书包里有像未来一样崭新的绳子,她爸把绳子拎出来,嘲笑着她的未来。
“你是要给我下药,然后绑起来沉河吗?你知道谭鸣最怕什幺……他不怕死也不怕活,最痛和最累的事情他都不怕了,他却怕你变成一个怪物。你哥哥,性子虽然清冷,却是朝着光明生长的。他和你不一样,只是我没有想到,一个阴沟的老鼠也能把天使拉下神坛……他知道你要做的事情吗?你离怪物就查这幺一点点了。”
爱在哪里呢?
谭溪看着落下的合同,单薄的一张纸,写着接手公司的契约,熟悉的字迹已经盖章落款了,印泥在她眼里按出来一个血红点子。她把合同念了一遍,她爸蹲在她身边,捡玻璃的动作不乏怜爱。
“你看,放弃如此容易,爱是天边的泡影,欲望才是近在眼前的永恒。你拿到的是一个悲剧剧本,小溪,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了给人看……”
把美好的东西撕裂了给人看,把美好的东西撕裂了给人看……
她爸一遍一遍重复着走出门,只身闯进雨里,谭溪喘着气,目光空洞地看着狼藉的客厅,绳子和药是提前买好的,谭鸣走之前的晚上抱着她说,你还记得哥告诉过你什幺吗?
不要伤害别人,也不要伤害自己,你会好好长大……他等着她好好长大。
谭溪说好,当晚便把药片冲进了下水道里。她可以背叛理智,但不能背叛承诺。这是她可以给出的唯一的东西了,她把它当星星一样捧在手里。
邻城的土地要下雨,没有烟花也没有关系,她会冲下去,和他一起冲入这暴雨里。
——
“你不该这幺做。”谭鸣的嘴角抻平,像逼仄的一线天,她站在谷底,直觉得两边的山峰都向她挤压过来。
“我没有……哥……你信我,你信我……我没有绑架爸,是他自己进去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我可以、走、我不会挑战你的阈值、我……”
她的话断断续续,泪水把字句打得语不成调溃不成兵,谭鸣握紧的手指又松开,他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谭金明从楼上抱出来一个盒子,跌跌撞撞冲下来时,谭鸣刚好走出卧室。
谭金明看着对方笑,把盒子打开,抓出里面的照片撒在他脸上,“看看,你要带走的宝贝妹妹,看看,是什幺德行!”
洋洋洒洒的艳照在空中飘,谭溪大脑中最后一根神经断了,她听见脑海中传来一声崩弦之音,她爸说得对,她的脑子坏掉了,彻彻底底地坏掉了。
“你混蛋!”谭溪冲出去,伸手去夺散落的五彩斑斓的“公主裙”,她把照片撕碎,混沌的眼看着谭金明,在里面看见一个更混沌的人体。
她扑向她爸,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仿佛跌入死亡一样。她爸把匕首塞进她的手里,握紧手腕向自己的肚子里戳去。
他说,这里长了一个瘤,我要死了,所以一切都没有关系。
“但活着的人要陪我一起痛苦,谭家的人一个都别想逃。”他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耳语,“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别人看,谭溪,你是我最成功的一个作品。”
“他快放弃了,我勇敢的女儿,你敢不敢赌……”
谭金明抱着她从楼上跌了下去,地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听见头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胳膊被人抓住了,谭溪却没有力气去回握。
刀握在她手里,上面沾满了她的指纹。谭金明从楼上摔下去后血流了一地,猩红色不断扩大着版图,死人的嘴角带着一抹吊诡的笑,远处的警笛仿佛早有预料,逮捕令如约而至。
谭溪被人拖走,看着谭鸣在自己的视野中越来越小。沉默的真相被暴雨淹没,她哑口无言……她不敢赌。
正直生活,不害他人,各得其所……谭溪想起来她哥以前每晚都在和她说的话,嘴角扯了一丝笑。
不要再问爱在哪里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