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背你上去(上)

李慧君被石膏裹了个严实,似木乃伊般挺在病床上。

两日未喝水,她嘴唇干得有如那用来占卜的龟壳,胡笳用棉签蘸了水,点在她嘴唇上。

李慧君大约是要醒了,嘴唇翕动,眼珠子像小虫似的在眼皮下打转,慢慢地,慢慢地撑开那干而薄的眼皮,望出来了。她眼神里颇有种迷路的意思,看看病房的天花板,又看看床帘,再看胡笳。

胡笳沙哑问:“醒了感觉怎幺样?医生说你手术很成功。”

李慧君看着她,眼睛里含了点稀薄的水光,眼睑轻轻颤动。

她脖子上的肌肉绷起,灰嘴唇张开,又慢又轻又含糊地叫她:“佳、佳……”

胡笳叹气道:“我在呢,不要怕,都救回来了还有什幺好怕的?你是不幸中的万幸,胫骨骨折,骨盆骨折,颈椎腰椎内脏没什幺大事,医生都说了,你从十楼跳下去,人还活着,实在是个奇迹,你该好好感谢五楼的软棚,再感谢楼下那辆卡车,庆幸它送的是海绵垫,不是钢刀。”

李慧君无力气说话,嘴唇磕磕巴巴抖着,不晓得是想说什幺。

胡笳劝她:“说不动话就别说了,好好休息,人家都说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慧君还是半张着嘴,不肯合上,她头撞破了,被医生包得像个菠萝,脸上的肉都被裹得坟起,热胀难过得说不了话,李慧君只好擡起手指,软软地在胡笳手背上点了点,呼着声,细如蚊呐地问她说:“考、试……”李慧君问的是北京的考试,胡笳垂下眼睫,心里又气又酸,隔了半晌才说:“考试都考完了,你不要担心。”李慧君听了这话,方闭上眼,眼角泌出苦咸的眼泪。

胡笳轻轻帮她擦泪,低声说:“好了,救回来了还哭什幺?”

阗资回来时,胡笳正靠在床头柜上补觉。

他轻手轻脚搭好行军床,手扶上她僵硬的脊背,顺了顺:“过去床上睡吧。”

胡笳困得迷糊,只让阗资把她抱到行军床上,他才把绒毯盖到她身上,她又勉力睁开眼,嘴里喊:“你帮我看着吊瓶,挂完了让护士来换,我眯会。”阗资掖好软毯,“睡吧,这里有我看着。”胡笳倦怠地点了两下头,缩回毯子里盹着。李慧君出了事,她急得手忙脚乱,坐最近的航班回来,在手术室前等得两眼发直,李慧君不醒她就不睡,如此两三天下来,胡笳的脸色已有些发青。过了半刻钟,阗资摁铃,唤护士进来换吊瓶,胡笳又睁开眼,睇向李慧君。那李慧君脸上泪痕未干,半张嘴,颈上打着止痛泵,睡得像块木头,浑身板硬。

胡笳看她熟睡,稍放下心,又叹说:“这幺怕死,怎幺敢跳楼的?”

过了两日,止痛泵撤了,李慧君夜里睡不好,痛得咬牙。

胡笳听见她嘶冷气,忙从行军床上起来,问护士要止痛片给李慧君吃。

李慧君像条干硬的咸鱼,梗着脖子稍擡起头,将将把两粒药咽了,细声对胡笳说:“好了,我吃了药就好了,你去睡你的……不要管我,我有事摁铃叫护工。”胡笳嗳了声,静静看了李慧君一会儿,帮她把耳后的热汗擦了,又蜷回行军床。从她这里,她只能看见李慧君的侧脸线条和一点点鼻尖,她像小时候望月亮似的,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妈妈。情感复杂,像浆糊似的汇在她胸口,让胡笳不知道该怎幺办了。她差点失去妈妈。

过了一个多钟头,李慧君还未睡着。

她木愣愣瞪着天花板,轻轻咳了声,胡笳忙探身问道:“还痛吗?”

李慧君怕闹醒病友,把声音压得轻轻的:“不痛了,你去睡呀,快点睡。”

胡笳支起身说:“你怎幺不睡?有心事?医生说你没事的,养个半年就好下来走了。”

李慧君听她这幺说,只勾了勾嘴角,脸上不大开心。胡笳又说:“有什幺心事讲出来呀。”

李慧君抿住嘴也抿不住心事,到底叹气说:“我真是傻,做出这种事,钱没有了,人也坏了,还要害你吃苦……我真的怕,我怕影响你高考……”说到后头,李慧君抖起来,眼睛鼻头都红了,像是被人用热毛巾使劲擦了把。

胡笳用拇指刮掉李慧君的眼泪。

她问李慧君:“你想知道我是怎幺想的吧?”李慧君点头。

黑黢黢的病房里,只门缝漏下来点光,胡笳注视着李慧君,眼睛里是淡淡的光点。

胡笳说:“我恨你,真的。”胡笳很少这幺冷峻地说话,整个人都低了几度,“你自说自话跳下去,把我留在这里,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你说的对,钱没有了,人坏了,还要我照顾你,你要我怎幺办?要我怎幺原谅你?这次是你运气好,倘若你出了事,我妈妈就没了,你要我怎幺原谅你?”

黑暗里,李慧君呼吸声都轻了。

胡笳慢慢说:“好在,人救回来了。把你救回来的是医生,是外公外婆的存款,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我不可能原谅你,你跳楼这桩事情永远横在这里了,往后,我吃饭也好,睡觉也好,和你说话也好,我都会想到这件事,过不去了。你要是想我好,你就快点把身体养好,成熟点,勇敢点,不要怕,不要哭,这样,我的气才会消下去一点,知不知道?”

李慧君憋着泪点点头,整个人被愧疚蒸得发红。

胡笳捏起绺黑糟糟的头发,别到李慧君耳后,叹了口气,眉头缓下来。

““头发乱得好做鸟窝了,骗也被人骗够了,交了这幺多学费,以后不好再被骗了吧。”

李慧君听到这,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哽咽和胡笳说:“不上当了,真的不上当了,钱都给你管。”胡笳说:“钱?现在讲钱有什幺用?你还有什幺钱好给我?”讲到钱,李慧君又哭,鼻孔吹出鼻涕泡:“是呀……我的钱……”

“别哭。”胡笳给李慧君抹了把脸。

胡笳缓声说:“钱总还有点,你上次给我的二十万,我没动,正好拿出来给你看病。”

李慧君急道:“那是给你的呀……”胡笳摁住她,轻声道:“我知道,我又从你那几张卡里刮出来十三万,十三万也不少了,够用了,我们过的是小日子,哪里有那幺多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在医院里的护工是一百块钱一天,等你好点,出院了,我再给你请个居家护工,你把身体养好,就算帮我忙了。”

李慧君咬住嘴唇点头,又和胡笳说:“骨折不要紧的,你也不要老守着我,好回去上课了,不要耽误高考,学习要紧。”

胡笳道:“我有数的,再陪你两天,我就走了,换护工阿姨陪你。”

李慧君叹说:“还是麻烦你,我真的是……你就该骂我……”

胡笳说:“我困了,没力气骂你,要骂到梦里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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