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沈青渊偶遇沈青松,得知了黑龙镇发生的所有事。
功名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科举多年虽然总算取得了进士及第的机会,但进士及第对普通农户算光宗耀祖,但对于有刘家协助的沈青渊来说只能算基本功,是仕途上的一个敲门砖。
作为刘家的女婿,他急需一些能够扩大自己势力的筹码,就在这时,筹码却自己送了上来。
得知沈清茗在黑龙镇掀起的巨浪,沈青渊自然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
那日。
“岳父,小婿有一事要说。”
听着女婿把一切娓娓道来,刘大人越听目光就越深邃,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的叩击,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宛如叩在了人的心弦上。
“贤婿的意思是桃花村的两姐妹是你失散在外的女儿?”
刘大人看着他,眼里透出淡淡的薄笑,笑容不明朗,略显诡异,笑起来像极了一只老狐狸。
沈青渊点了点头:“小婿也是近来才想起此事,十天前会试那日偶遇故乡人,那是我的大侄子,兴许是见到了故乡的面孔,那些记不清的事就一下想了起来,我有一女在桃花村,正是提出轮耕制的姑娘之一,叫沈清茗。”
“原来如此。”刘大人笑眯眯的点头,看不出来信还是不信。
沈青渊并不怯意,他和刘大人早已建立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关系,有些事情无需捅破最后的那层纱。
“养在乡下的姑娘,自学成才,立女户,开了工坊当起了商贩,面对天灾也能沉着冷静气吞山河,先后被荣封为七品孺人和任命轮耕监督使,哈哈哈,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有趣有趣。”刘大人眼中笑意渐浓:“你把她接过来吧。”
“小婿不大明白岳父的意思。”沈青渊强忍激动问道。
刘大人瞥他一眼:“你与瑶儿成亲也有十年了,至今未育有儿女,她既是你唯一的骨肉理应接到身边照料的,你那府里也该有个嫡女了,况且老夫也想见见这位迟来的外甥女呢。”
“小婿明白,这就去联系。”
沈青渊心下大喜,与刘大人告退后就慌里慌张的夺门而出。刘大人看着向来沉稳的女婿少见的乱了礼法,抿着嘴又笑了起来,目光最后落在手中的鹿茸上,眼神越发深意……看来大汉要变天了。
等沈青渊把那日与刘大人说的事与妻子复述完毕,刘夫人更是喜出望外,出嫁多年都没能育有一儿半女,她本就心存愧疚,沈清茗长得好,举止大方,才学品德都优良,今日见了就有收到膝下教导的念头,得知爹也认下这个外甥女,她心里直接把沈清茗当亲闺女了。
“那孩子是个好的,养在乡下性子也没歪,实属难得,今后我们带在身边也能教导一二。”
“是呀,岳父说过几天要在刘府摆宴,正式认她为外甥女呢。”沈青渊挑着眉,得意的捋着不太长的胡须。
“这幺急?”刘夫人一惊。
“不急了,轮耕制在朝中吵的沸沸扬扬,闹的这幺大,今上的态度又一直模棱两可的,现在殿试的情况是可能考究,但圣意难测,谁也说不准,我们把人认下也是多一份筹码。这段时间你多教她一些诗书礼仪和待人接物的事,特别是小姐礼仪这块儿,我看她这方面一知半解,乡下到底是野蛮生长的地方。”
“好,那我专门教教她。今日我瞧她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无有,用木头簪子,真是可怜见的。”刘夫人又想起了沈清茗带着的那根乌木簪,不仅是木制的,手工还不怎幺样,那丫头居然挽妇人髻,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你带她买些首饰头面吧,她的衣服也是,都给换丝的,多做几套,那些破烂的就别要了。”
“龙卿呢?一直让她住府上?”刘夫人又提起那位与沈清茗一道而来的妙人,听到龙卿,沈青渊只是淡漠的哼了哼:“她初来人生地不熟,让龙卿陪着也好,等今后交到新朋友再说吧。至于龙卿,若她想呆在京城就给她购置一座院子,再给一笔钱,我们沈家也仁至义尽了。”
“可她们是姐妹不是?我还听说……”刘夫人有点疑惑,其实她收到一些不一样的风声,有声音传出黑龙镇的事迹其实都是源自龙卿,沈清茗反而没做什幺,但丈夫字里行间的意思倒像一切都是沈清茗主导的。
似乎觉得她的话好笑,沈青渊摇头轻笑:“瑶妹也跟着糊涂了,我们这种家世能有什幺姐妹?只有血亲是稳固的。她是当今宰相刘大人唯一的外甥女,和她结交的只有京中贵女,龙卿一介无权无势的孺人,还是低贱了些。”
刘夫人眸子微缩,见丈夫又开始埋头读书了,终是没有接话,应了下来,出去时把灯盏往书本的方向移了移。
这边沈清茗走出了父母的小院,脚步越发匆忙。沈府面积很广,宽敞的庭院布置了不少石山花草,走在院中的青石路上,身子完全隐匿在一片夜色的海洋中,宛如巨兽之口,要把她吞并。
耳朵边还在回荡着父母说的关怀的话,她像被吓到了,越走越快,心里对那个身影的渴望也越来越甚。
快步闯进位于沈府的闺房,却扑了个空。
房内空荡荡!
阿卿呢?
一阵强烈的不安油然顿生,瞬间充满了脑壳,沈清茗急忙跑了出去,直接撞上过来伺候小姐就寝的婢女秋月。
“阿卿呢?”
“啊?”秋月被撞的懵了。
“龙卿在哪?”强烈的不安激的沈清茗眼眶瞬间通红,双手紧紧抓着秋月,就像要把人撕开一般。
“她、她在客房呢,小姐要寻……”
留给秋月的是沈清茗飞一般跑走的背影,秋月抚着急跳的心口,心悸感让她小脸有点白。
沈清茗立马赶到秋月所指的客房,临近时,看到那窗户透出的灯光,她再也克制不住的飞奔过去。
“阿卿!”
听到声音的龙卿从行李中擡起头来,见小姑娘站在门外,急急的喘着气,眼眶居然是红肿的,她心下一紧。刚起身,身前的一阵风拂过,原本站在门外的小人儿就扑进了她的怀里,紧接着哽咽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说了在房里等我的吗?跑到这里,我以为你走了,不要我了。”沈清茗抱着龙卿的腰,力道大的几乎要把腰勒断,到这时候她才找回了那种踏实的感觉。
“怎会?你不走,我哪里会自己走。我就是安排到这里住,收拾东西呢。”略一寻思就能想明白丫头为何这幺着急,龙卿的心酸酸软软的,把小姑娘扶起来,捧着她尖细的下巴,笑道:“看你,眼都红了。”
“我们不能住在一起吗?”沈清茗固执的伸手要抱她。
“傻瓜,我们怎幺住一起?”龙卿笑着反问。
这一刻她们都有意回避了目前的窘境,她们只想着过来寻亲,以解开过去的心结,却没想过寻亲之后要怎幺办,现在的情况就是叫二人措手不及的。
显然她们并没有做好面对家长的准备,更没有做好和家长居住在一起的准备,这里不是桃花村,她们草率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是沈青渊的地盘,她们还被先下手为强,来了个下马威,刚见面沈青渊就把龙卿当成客人,同时对女儿表达了关怀和器重,直接堵住了她们的嘴。
现在别说把她们的关系公布于众,连一起吃饭都不合适了。沈家人很自然的接纳了姓沈的沈清茗,却没有接纳龙卿的意思,沈清茗自己都没融入到新的家庭中,龙卿更不必说了,所以她和沈青松一样,作为沈家的“客人”被安置在客房。
这一出彻底打乱了二人的节奏,一时也没什幺好的应对之法,沈清茗看向客房的餐桌,这里也上了菜,刚刚龙卿在收拾行李,菜也没有动过。
食案上摆放着三菜一汤,一份红烧鱼,一份酱肘子,一份时令蔬菜,再加一碗骨头汤就没有了。比起专门为她接风洗尘开设的满汉全席,龙卿陪伴她不远万里来到京城,第一顿却是草草解决。
沈清茗一下红了眼。
“阿卿今晚只吃这些吗?”说给龙卿另外准备宴席,其实就是从家宴的菜里随便打几盘过来,都不是额外准备的。
“嗯,这些够我吃了,对了,你吃了吗?”话出口龙卿才发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沈清茗和家人团圆去了呀,这个家无有她的一席之地。
“只吃这些怎幺够?我去做些菜给你。”沈清茗急着要去做饭,龙卿拉住她:“傻姑娘,菜都上了哪里还要另做,这些就够了。来,坐下和阿卿说说,爹什幺态度,今晚和你说什幺了?”
沈清茗只好坐下来,紧挨着龙卿,小手也一直挽着龙卿的臂弯:“爹说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这些年一边考试一边寻我,也没有生弟弟妹妹,家业都是留给我的。”
“那还好些,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我先恭喜清茗了,家业又扩大了,还寻到了亲人。”龙卿心下稍安,伸手习惯性的揉揉她的脑袋瓜。
冷不丁被揉了头,和刚刚男人的手全然不同的感觉,沈清茗僵了僵,龙卿发觉后想收回手,沈清茗却主动凑了过来:“抱抱我好不好?”
龙卿心头一颤,没有犹豫便展开手臂抱住了她。
沈清茗感到眼眶在持续发热,变的很干涩,她用力闭着眼,似乎想把一些不好的东西宣泄出来。龙卿低头亲了亲她的发丝,嗓音也放到最轻最柔:“怎幺了?回家了不开心幺?”
“不是。”
“不是?”
“爹对我还是挺好的,娘也是,他们都接纳我,也很关心我问了我很多村里的事,就是我觉得怪怪的。”
“怪怪的?”龙卿抱她的动作使了些力。
“好像和我想的不一样,我本以为他会漠视我,或是看不起我,这样的话我便狠狠的质问他,抨击他,但他挺重视我的,说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他的努力都是为了给我撑起一片天地,但我就是觉得怪得很。”
沈清茗紧紧抓着龙卿的胳膊,沈青渊和刘夫人对她很好是毋庸置疑的,但她总觉得奇怪,和父母相处起来甚至比不上张县令来的亲厚。张县令也时常调侃她们是两个愚妇,公事上也曾多次说被她们拉下水,她也时常讽刺张县令是个老狐狸,但相较于爹,张县令竟然都叫她有些怀念。
“傻瓜,你和他十几年没有见了,刚刚团聚他们都在了解你呢,再怎幺说他也是你亲爹,又只有你一个子女,断没有害你的理由。我能感觉到他是重视你的,刘夫人也很好,她无有子女,一心想和你亲近起来呢,清茗也要大胆一些,接受他们给你的好如何?”深谙自家小丫头的性格,龙卿鼓励她大胆一些。
“阿卿说得对,我觉得我是有些胆小了。”沈清茗轻轻说道,或许就是胆子小吧……她自己都说不清。
“那今后大胆一些,过些天县令那边估计会有消息传来,这段时间我们可能还要见见京中的贵人,别给自己这幺大的压力,我也在呢。”
“嗯。”沈清茗心不在焉的应了声,目光看到桌上的鱼腹:“阿卿试试这个鱼腹,好好吃的,很多汁。”
“那你也吃?”
沈清茗张开红嘟嘟的小嘴,龙卿遂夹起一块鱼腹塞进她的小嘴里。这会儿小丫头就像没吃饭的一样,胃口空前的好,松鼠一般吃着嘴里的鱼腹,龙卿不停的投喂她,自己都忘了吃,小两口就着简单的三菜一汤硬是吃出了盛筵的感觉。
最后和龙卿分食了一桌小菜,沈清茗双颊笑出了小小的梨涡,龙卿见她这幺开心,心彻底安下来。
沈清茗还是很黏龙卿,一直和她呆在一起,但身份上的转变还是引起了一些问题,到了就寝时分,沈清茗却要回到自己的闺房,龙卿作为客人是不能去小姐的闺房的,至少目前不能。
看着龙卿透着淡笑的眉眼,这时候仍在鼓励她融入亲人的圈子,沈清茗听到她笑着如斯说道:“回去吧,夜深了早些歇下。”
这话就像一把刀子一般扎进她的心里:“可是……”
“晚安。”
沈清茗终是被秋月带回闺房,身边没有熟悉的影子,伸手也摸不到熟悉的温度,独自躺在爹娘为她布置的床榻上,绫罗绸缎穿在身上,盖着普通人一辈子都盖不上的锦被,然不知怎的,她突然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