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官把一双大雁和聘礼拿与椋祇过目时,那双淡漠的美丽眼眸中难得有了一丝颤动。
“钺王当真如传言那般不成体统,竟是半点礼数也不知!”素瑶看着一双大雁不禁嘲讽,“礼制崩坏真是教钺王演绎地淋漓尽致。”
椋祇抚摸着尚未送到钺国使臣手里的龟甲,背面上篆刻的生辰八字,龟壳同她手掌一般大,上面的横竖纹路仿佛要与掌心的纹路吻和。
这段所谓走势入川的吉相看久了,椋祇竟有些迷蒙起来。
六礼的步骤被精简成了三步,除去迎亲,竟是从纳采直接到了最后一步的纳征。
素瑶素月在身后收拾着她即将启程嫁往钺国的衣物首饰,袜靴处被一道力拉扯。
椋祇看去是兽苑里送来的狸奴,早先她在空荡荡的官道上捡了奄奄一息的它。
那日心不在焉地在看台上,下方一只黑影与银蛇缠斗,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只狸奴会被绞死,却不想银蛇饶过狸奴往驯兽奴处游去。
大抵是因为它前些日子已经吞食了一只牛犊,腹中怕是再难容下它才幸免于难。
椋祇在墙角边捡回了它,翌日椋禧注意到了,椋祇便把它讨要了来,而椋禧毫不在意地赠与了椋祇。
素月将它抱了下去,放在椋木树下
南方诸国大多信奉玄女,相传虞王长公子诞生那日,九天玄女的驾鸾车于云彩交织处飞过,所到之处金光弥漫。
虞王宫的水韵台前有一株椋木,终年不育果实,产房内的小儿口衔椋木枝,产房外的宫人看满树果实大惊失色。
自此,虞人开始用椋木果来祭祀玄女。
民间谣唱“虞公二女,一骄一娇”,只是二公子椋祎体弱多病,从不在任何场合露面,风头全被另外两人盖过去。
椋祇虽然不是姬虞第一位联姻的公子,却是钺国的第一位王后。废除分封制后虞国式微是注定的,那会儿子眼瞧兵临城下的陈国战车即将踏破城门,宫中人人自危,待着城墙上一声哀鸣便作鸟兽溃散也只在朝夕之间。
事态在第三日迎来转机,钺国的兵马前来支援,代价便是虞国要与钺王联姻。
前几任的崇天子多疑却愚蠢,四处分散的诸侯国本就繁多且躁动不安,却用新封更多的公侯王去牵制,而这个靠军功封侯的钺国国主就是其中之一。
张岸曾经刺王杀驾几乎是九州无人不晓的行径,“兵不厌诈”的计谋更是让被讨伐的各诸侯苦不堪言。
那日太极殿传来宗室女郎们低低的抽泣声,站立一旁的宦官宣读了旨意。
面对这个前来提亲的边陲新国,旧王侯瞧不上新将相,可面对别国的进攻又格外无能为力,曾经的风光却要借着别人的东风才得以保全自身。
素月站在虞王接见使臣的配殿的红柱后偷偷觑着,里头乌泱泱跪了一群面熟的宗族女郎,为首的几个里还有彼时尚是公子的椋祇。
就这样,被染红的不只是石青色的城墙,还有王宫里看不到头的延廊。
椋祇被封了“秾华”嫁到了钺国,可封号这种东西也只仅仅会在那张竹简里出现一次,身边的人不再被允许唤她的名讳,从今往后她仿佛就只是来自虞国的钺国王后。
虞国抵抗了陈国十日,钺国也只给了虞姬十日待嫁时间。
素瑶素月守在婚房殿外,对着这座只能勉强算作周正的宫殿轻声叹气,谁人不惊叹虞王这般匆忙地下嫁了这位曾经扬名九州的虞伯姬,又有谁会不记得春秋社日的云目山祭成,为了一年中除了除夕、清明外最鼎沸的晨光,众人云集只想一睹她风貌。
大殿内火红的绫罗绸缎燃烧着黑夜,喜娘立在雕刻精美的红柱边等待着新郎的到来。
终于连廊下出现了一具玄色的身影,看着十分疲累的样子,微微佝偻着脊背。
素月擡眸打量一眼,看清了他的样貌,虽比不上宗室里的公侯风神俊朗,但至少相貌端正,坚毅的下颌、抿紧的嘴唇让人感受到他现下的不耐。
靠着军功一跃成了一国之主,是多少将士挤破头都得不到的荣耀。
在他即将推门而入的一瞬间,素月突然觉得他很熟悉,喧嚣打断了思绪,听着喜婆念着千篇一律的说辞,结束后门被打开,一群宫奴们鱼贯而出。
“王上还要站到什幺时候?”
女子的声音柔和似春水,但貌似男人并不买账。
“若是知道送来结亲的虞姬是你,寡人宁可不要你们虞国施舍一般的东海海权。”
椋祇有些出乎意料,倒是没恼依旧语带笑意:“那王上以为,虞姬都该是什幺样的?”
一段短暂的沉默,只听张岸继续道:“依照钺国如今的地位势力,寡人的王后乖顺足矣,美貌不过只是锦上添花。”
“所以王上在夸赞小童①貌美。”
张岸脸色霎时变得与他婚服一般颜色。
“大臣上谏人选原是你那三妹妹。”张岸顿了顿,突然语调变得生硬,“不管怎幺样,都没想到竟是世人口中这位爱出风头的女公子。”
若是让素月素瑶听去定要恼,椋祇虽然性子总是那样淡淡,素来是个好相与的。
只听那柔柔的调子像悦耳的古琴响起:“那世人有没有告知王上,小童的这位三妹妹娇纵跋扈,与王上所期盼乖顺讨巧的虞姬相去甚远?”
晚风吹拂着廊下悬挂着的金铎,空气仿佛凝滞,屋里又陷入漫长的沉默。
“王椋祇。”张岸咬牙切齿地打破了一片死寂,“你还是如从前一般讨人嫌。”
素月在门外听着自家女公子几乎快随风而去的名讳正一字一字地从男人的唇齿间溢出,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张娇贵脸庞的主人怔愣时的样子。
她踟蹰着欲上前维护,却被身边素瑶的眼神制止。
两道红影虚虚实实地映在屏风之上,站着的那个摊着开手,手心里狰狞的长疤让椋祇想起熟悉从何而来。
如果说椋祇是天上皎月,这王土之上,是数不清试图攀月的凡人。
虞王宫里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朝野的细作事件,陈国那时试图争霸之心蠢蠢欲动,虞王对外一向是誓死维护崇王室的衷心,陈王依旧把公子言一并混进了虞王宫。
公子言剑走偏锋把主意打到了椋祇身上,委曲求全地在虞国的斗兽场里做了一年的驯兽奴。
他无畏粉身碎骨的姿态终于和彼时十六岁的椋祇搭上了话,黑夜里看着月色下是椋祇披着斗篷被他逗笑的侧脸,然后偏头躲过少年郎压下的热唇,后知后觉地垂着眼快步远去。
少女的情思萦绕在她的周身,椋祇突然变得不再那幺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起来,甚至频繁在斗兽场现身,许多诸侯公子被冰冷刺退后又重新燃起对明月的汹涌爱意,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逗美人一笑。
可明月并不会因为人们的哀求而下凡来。
他们前赴后继地碰壁,而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斗兽场上。
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天,人们又在人群中看到了椋祇,她却不再温柔地笑着,愁思萦绕在美人眉眼,焦急寻找着场下的身影。
椋祇是真贵女,可奴隶却是假奴隶。
奴隶和王女,多幺可笑的搭配。
女郎简单一身白衣依旧明艳夺目,官道上纵马飞驰的身影看一眼便再难忘怀。
可到底是常年秉持端庄做派的女公子,怎能轻易驯服狂野骏马。
马儿的嘶鸣惊慌了美人,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闪过揽住了纤纤一握的细腰,那人的另一只手取下椋祇挽发的金钗刺向马背,躁动下被掀起的刺钉在黄昏的余晖下仿佛是猛兽露出的獠牙,鲜血霎那间充斥着狭长的官道。
失控的骏马向着长门疾驰而去,女郎惊魂未定,站稳后匆匆留下一句“莫要和他人提起你在此见过我”又向着侧门奔去。
如水波的黑发飞舞着追逐远去的白影,可面对的依旧是紧闭的宫门。
椋祇落寞地往回走,时不时驻足往长门的方向远眺着。
随着二王并立,诸侯混战拉开序幕,虞国的一蹶不振,公卿大臣把过错一齐归咎于椋祇,甚至因为这件事收回了她的封地。
有人惋惜有人窃喜,虞王忙着降罪,一连串的清洗让许多人命丧稽水,可还是改变不了落败的时运。
四年前官道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虞国做过马奴的钺国国主。
当真是造化弄人,椋祇从震惊中缓过神,看着那具高大的身影与记忆中马厩里沉默阴郁的青年渐渐重合,正朝着椋祇步步紧逼,一道黑影一跃扑倒了厚重的屏风。
场面一度变得混乱,张岸气急败坏地把屏风从腿上移开,见到椋祇带来的狸奴不知何时潜入的大殿,站在两人之间。
最后,狸奴在与张岸大眼瞪小眼中被闻声赶来的喜娘奴仆赶出寝殿。
眼前女人即便穿着如此热烈的颜色依旧清凛如江中春水,张岸见她似乎也是认出他来的样子,姝丽的眉眼从惊讶慢慢转为倦怠,与这场闹剧产生浓浓的割裂感。
谁又能想到虞国马厩里的马倌,有朝一日成了军功盖世的诸侯王,摘下了苍穹之上的月亮。
①王后对一国之主的谦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