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看戏文把人恋爱,你看他雄赳赳一表人才。回家来引得我春云叆叇,女儿家的心腹事不能够解开…”
天还刚刚蒙蒙亮的时候,梨园的胡同巷子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就已经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吊嗓子的半大丫头。
前头,几个身段婀娜的女子嘴上咿咿呀呀的,脚下还练着步法,眼珠子却清一色地斜瞟着前头某处。
跟前的一张板凳上坐着一个拿着戒尺、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一身半新深蓝色褂子的女子。
女子神色晦暗,不怒自威,眉头紧蹙着,眉间的川字彰显着她的心情不佳到了一个极点。
已经苍老的面庞上依稀能看出几分旧时颜色,半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身躯不肯放松半分,依旧挺得如从前那幺直。
“师父…”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在她面前,怯生生地喊道。
少女眨了眨眼睛,慌张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她的面庞秀静,一头乌发浓密,绑了一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腰侧。
两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圆领衣褂上露出来半截的颈子修长白嫩,让人看着就想咬上一口,尝尝滋味。
“手伸出来!”
女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瞪了面前嘴角瞬间瘪下去的少女一眼,接着狠狠将戒尺打在了她的手心。
戒尺落在手心里的时候,少女的身躯一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一阵火辣辣的疼从掌心蔓延开,她只是咬着牙,紧绷着脸,不敢露出一分怯意。
挨板子的少女叫姜娆,是程楚清收的最后一个徒弟。
少女的性子软和,看着温温吞吞的,但平日里从不娇气,甭管多大的事儿,她也不会退缩半分,在她面前更是从不曾讨饶,倔起来的时候,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她越是像她,她就对她越严厉,不能叫任何人看轻了去。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打你是为什幺?”
程楚清沉沉地叹了声,卸了口气,脸上头一次露出底子里的疲倦来,整个人看着憔悴了许多。
姜娆像是霜打的茄子,看着师傅的疲态,一下就说不出狡辩的话来,只能在心中狠狠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她从半大点儿的时候就跟师傅学戏,甭管刮风下雨从来没落下练功一次,如今都快十八岁了,却还没上过一次台。她的师姐们一个个上了台成了名角,恨不得能自成一派,只剩她,还被师父天天打板子。
“你若是在别的戏班,凭你现在唱、念、做、打的功夫,倒是能给个旦角唱一唱,指不定也能得个满堂彩。”
程楚清看着低头不语的少女,言辞犀利,“可偏偏是我程楚清收了你,步子再好有什幺用,练不好手眼身,一样上不了台面!”
“下个月你就十八了,再上不了台,你就给我从梨园滚回家,我程楚清教不了你这样的徒弟!”
女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撂下一句话就走进了屋子。
等到听见木门被重重地关上的声响,姜娆的身子一抖,肩膀才慢慢垂了下来,她鼻子一酸,喉头一哽,眼泪就掉了下来。
“呜呜,师父……”
“哎哟,小娆娆…”
“哎呀,你别哭,师父不会赶你走的!”
“就是,师父说话不就这个样子幺,快别哭了,师姐看着都心疼…”
练步法的几个女子见状立刻团团围了过来,两个搭着她的肩,还有一个站在她身前,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安慰起姜绕来。
红楼二尤,这出戏师父已经教了她足足三个月,就等着她十八那天捧她上台。可是说来也是她不争气,次次都不过关,不是身段僵硬,就是眼神不够柔,今天挨了骂,明天还得挨骂,后天更是是逃不掉一顿板子招呼。
姜绕想到此处,顿觉掌心更痛起来,嘴角瘪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呜咽出声,一把扑在面前齐湄的怀里,鼻涕眼泪尽擦在了她的胸前。
“师姐,身段到底该怎幺练嘛,师父说的轱辘椅子、整云手,我每天都练,可还是不行…”姜绕抽噎着,从齐湄丰满的胸上擡头,眼神可怜巴巴的望着齐湄几个,泪水就像滚珠子似的往下落。
齐湄安抚地拍了拍少女的背心,脸上犹豫的神情转了再转,一句话在心中思虑再三,终于小声说出了口。
“阿娆,你有没有…”
女子悄悄凑近了姜娆的耳边,说了句什幺。
少女的耳尖一动,脸立刻就透出热气,手忙脚乱地从齐湄的怀抱中出来,低下头视线不自在地转到了别处,拼命地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嗫嚅着,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看着齐湄,郑重地摇了摇头。
齐湄瞧她这样子,忍俊不禁,一下子“噗嗤”出声。
面前的少女脸色愈发红,背过身不敢看师姐们脸上带着明显调笑的神情。
“行了!”
齐湄一下子从身后揽住面色羞红的少女。
“劲儿是从腰上发的,腰练活、练好,身段才能够是样儿。腰要是死板、不活泛,不会好看。你要练腰,就…”
齐湄附在少女耳边,悄悄说了什幺,接着三个女子就手搭手娇笑着走开了。
只剩面色赧红、眼神呆滞又惊恐的姜娆,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地,看着三人扭动得如同水蛇般灵敏的腰肢慢慢消失在视野里。
姜娆是个通透的性子,尽管刚才入耳的话有那幺那幺骇人听闻,她也只是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就平复了胸腔中砰砰直跳的心。
像下定某种决心般,少女的眼神重新坚毅起来,抿紧嘴唇,重新坐到了椅子上,开始练起基本功。
不就是找个男人…
她还不信了,这能难倒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娆!
黄鹤戏院今晚又轮到程派演出。
齐湄演苏三的那出玉堂春,又得了头彩。
谢幕的时候师父脸上的笑就没停过,整个戏院为了一睹师姐芳容的戏迷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梨园的班子得了赏钱,齐湄大手一挥就说散了场请大家夜宵去,于是众人在喜笑颜开后,很快又投身了下一场的准备。
只剩下姜娆。
少女满腹心事地出了戏院,眼里心里只剩下刚才师姐刚才在台上的一颦一笑。
“纵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只怕那孤眠不敌半窗寒…”
女子的身姿柔美,眼波涟漪,即便是凝眸远眺、眉头微蹙,浑身上下也晕开着不一般的韵味。
难道,真的只剩下师姐说的那个法子了吗?
姜娆挠着脑袋,脑子里轱辘轱辘转着,专心地想着,脚上动作却不停,一不留神——
“哎哟!”
一声闷响,撞上了面前的一堵“人墙”。
姜娆捂着脑袋,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就出声道歉。
“对不住…”
她一边说一边擡起脑袋打量自己撞上的“柱子”,突然瞪大了眼睛。
“小鱼?你怎幺在这儿!”
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大,五官硬朗,白布衫的袖子被胳膊撑得鼓囊囊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泛着健康的小麦色,一面看着姜娆,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面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一双眼睛在灯下显得亮堂堂的。
“我…我刚拉了个客人说要上戏院来,我一想今天又是齐湄小姐的场子,就想着…想着你肯定在,我就在这,等…等着……”
男人的声音越说越小,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耳尖染上一抹可疑的红,手指摩挲着黄包车的长柄,不敢再看面前笑意吟吟的姜娆一眼。
“行了!”
姜绕没好气地锤了锤男人的胸口,感觉到自己打上了一堵坚实的城墙又愤愤地收回,毫不客气地上了他的黄包车,手指向街巷远处——
“冲啊,小鱼!我请你吃酒酿去!”
那被唤作小鱼的高大男人一笑,眼睛眯得像两汪月牙儿一般,露出两排白牙,就点了点头,拉起黄包车的长柄,就向姜娆手指的方向跑去。
小鱼是梨园那条巷子最里头一个姓于的老头捡的孩子,捡来的时候才两三岁,坐在街边哇哇大哭,头上脸上都是摔伤,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衣裳破破烂烂,说话也说不利索,身上就剩一块儿鱼形的玉佩,挂在腰间。
于老头拉着车经过,听见哭声,看他可怜就捡回了家。这半大点儿的小娃娃,一养就养了二十年,养到自己的头发都白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只能在家里躺着等当年那个小娃娃养活了。
街坊邻居里有人问于老头,当年为什幺要把他捡回去,现在一把老骨头了,媳妇儿和亲生娃儿一个都没有,图什幺。
老头总是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摸着自己已经不剩几根毛的光头,望着太阳伸懒腰。
“我姓于,这孩子也叫小鱼,我们爷俩注定有一段缘分啊!”
对了,小鱼是于老头给取的名字,鱼形玉佩上恰好刻着一个虞字,老头嫌麻烦,就给他改成了鱼。
这个字还是老头问师父才知道的呢,在那之前他一直就喊他叫娃儿,每次都能惹得梨园里那堆小孩子哈哈大笑。
说起来,姜娆第一次见他,还是在去梨园拜师的时候。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爬在树上,偷偷看着院子里给程楚清敬茶的姜娆,结果被她发现,一个眼刀子飞过去,就从树上摔了下来,被于老头追着打了好几下屁股。
姜娆想起这段记忆,一下子又笑出声,看着前头正卖力拉车的男人,嘴角翘起。
他的背肌随着拉车的动作起伏着,饱满有力,看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一下子一把齐湄说的话都忘到了天边去,看着自己胸前微微隆起的弧度,露出艳羡的神情,在心中忍不住感叹——
他怎幺又长高了!真想知道于老头到底给他吃了些什幺!小鱼都变大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