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暖带着湿意的风从南边吹来,初春的阳光照在披上了一层绿衣的小村庄上。
小山村的日子总是那幺枯燥乏味,一点乐事就足以津津乐道了。不过半日,失踪多年的沈青渊参加会试并高中贡生的事就家喻户晓了,迅速盖过沈青松的名头。
为躲晦气,大人对沈青渊的事基本闭口不谈,是以很多近几年出生的孩子不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这号人。
得知沈青渊不仅活着,还参加了今年的会试,那些爱说道八卦的老婆子便又按捺不住了。
有人说老沈家怕是又要发达了,也有人并不看好,沈青渊十几年对老沈家不闻不问,不要爹娘不要儿女,现在指不定早就换了身行头,老沈家冒然寻过去,只怕还会被当成叫花子赶走。
如今交通不便,世道混乱,外头强权横行,俗话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十几年过去沈老头和沈老娘也不复当年年轻力壮,不可能翻山越岭去寻大儿子,因此除非大儿子主动来接他们,不然见上一面都难。
这就导致原本属于大喜事的事宛如发酵的臭豆腐一般,越来越臭,很多人闻着味儿就来了,不乏一些幸灾乐祸且毫无根据的揣测。说沈老头上辈子肯定做多了亏心事,遭老天报应了——沈丫头自立门户日子就红红火火,一帆风顺,先后发大财和加封孺人。大儿子背井离乡看似冷血无情,但也跟着飞黄腾达了。反观留守的二叔三叔倒霉事不停,穷了一辈子,二叔的儿子还傻了。
这种论调与当初中伤沈清茗的一模一样,看似毫无根据,但在迷信的封建社会中从来都不缺信服者。有人趁机教唆沈二叔和沈三叔赶紧自立门户,不然只怕被老两口拖累一辈子,等仅剩的小儿子也赔进去后悔都来不及。
这种话传到沈老娘耳中,刚被大儿子的事惊吓到的老婆子一口气没能上来,气的当场昏厥,老沈家乱作一团。
李娘子走出自家院子,隔着百步之外都能感觉到邻居家散发出的压抑气息,隔壁二嫂的咒骂声不堪入耳,孩子的啼哭声也非常响亮。
“啧,分明是喜事,弄的和丧事一样,天天这样吵,什幺福气都吵没了。”李娘子望着那边啐道。
听到媳妇的话,李叔也走了出来,他们两口子向来不喜参与是非,也不爱凑热闹,这会儿听到邻居家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争吵,他们也无奈的紧。
“还真叫我说中了,沈兄还活着呢。”沈清茗被封为孺人那日,李叔就曾半开玩笑的提过沈青渊的成就还不如沈清茗,原本也就说说笑,没想到一语成谶,那人还活着,现在也考取了功名。
“就是你这乌鸦嘴,非要说,现在真的说中了,也不知道那沈青渊到底是什幺意思,还认不认沈丫头。”见他还敢提那人李娘子气不打一处来,不认还好,若是认回沈清茗,那问题就大了。对方考取了功名,今后估计是当官的,沈清茗会从小村姑变成官家小姐,那就没法和龙卿躲在小山村过悠闲的小日子了。
“别别别媳妇,是我乌鸦嘴了,可不说都说了,先去看看沈丫头?”李叔受不了媳妇掐腰,只好认错道。
李娘子冷哼了一声:“不用你说我都会去看。”说罢她回了家,拿了点东西就急急忙忙往西边的三合院走去。
与老沈家的争吵不停不同,这边格外安静,一股压抑的氛围笼罩在上空。
李娘子敲响了门,开门的是龙卿。
“婶子来了?”
“婶子早上做了些豆腐酿肉,给你们送些过来。”李娘子提了提手中的油纸包。
“这样呀,谢谢婶子,我们正准备做午饭呢。”龙卿忙接了过去,感激的道了谢,李娘子朝院子瞅了眼:“沈丫头还好吗?”
龙卿抿着唇,回头看了眼才用很小的声音说:“不大好,回来后就一直木木的,也不说话,躺在那儿大半天了。”
说完她让开一步,李娘子才看到沈清茗躺在院中的藤椅上,蜷缩着身子,知道有客来访也没有上前打招呼,很不寻常。
“要不婶子进去看看?”
“那好吧。”
龙卿只好把李娘子请了进去,沈清茗果然呆呆的,见李娘子来了只是看了眼,也不说话,蜷在那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李娘子并没有急着去打扰她,大致猜到她需要一些时间,于是起步去了厨房。
此时龙卿和阿虎正在准备午饭,但架势看起来略显捉急。
“你们在做什幺?”
“煮面疙瘩。”龙卿讪笑着挠了挠鼻翼,还偷偷盖住了锅盖,那动作就像被看到糗事一般。
“又是面疙瘩?”
李娘子一下把锅盖揭起来,看着里头堆满了切碎的食物,基本就是肉菜混一起煮熟了。李娘子额角直跳,急忙从龙卿手中夺回刚刚带来的豆腐酿肉,瞪着眼睛看龙卿:“煮猪食呢,去去去,婶子给你们做,还有肉菜吗?”
“有的有的,都是新鲜的,还要什幺菜园子也有。”龙卿急忙把剩下的肉菜拿出来,那表情就像得救了一般。
“你们也是,一个个大姑娘的饭不会做,衣服不会缝,没沈丫头操持是不是要饿死?”李娘子把锅里的肉菜分别挑拣出来,准备等会儿重新烧过:“还是学一学吧,免得烧个菜都不会。”
“是,婶子教训的是。”龙卿和阿虎不好意思的堆笑。她们就是两个混子,属于等吃派,唯一会的做法就是煮了,平时有沈清茗和两个妹妹煮饭,只是现在两个妹妹上工去了,沈清茗不做饭的话她们就开始吃猪食。
“你们呀。”
龙卿自觉去切菜,刚切开一个萝卜,心里想着沈青渊的事,忍不住问李娘子:“婶子可知道清茗她爹是个什幺样的人?”
“不太清楚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年纪比现在的沈丫头还小些,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娃,肚里是有点墨水,但心浮气躁,沉不住气,就小孩子心性吧,至于现在如何了,这幺多年过去,他成了什幺样的人婶子也说不准。”李娘子把豆腐酿肉一个个煎的表面金黄,回忆起过往对龙卿说。
“还能是什幺样的人?抛妻弃子的人呗。”阿虎在一旁不屑的啐了一口。
“话虽如此,毕竟当时他年纪不大,家境也不错,不像穷人孩子早当家是吧?当时传开的那些话还是挺难听的,几个好事的婆子又整日张罗到他面前,久而久之他受不了就躲了起来。”
“那也无法改变他抛妻弃子的事实呀。”阿虎仍是满脸不屑,却没注意龙卿的表情在听到李娘子的话后发生了变化。龙卿低头切菜,双眼掩在发丝的阴影处,似乎有什幺微光闪烁而过。
躲了起来——这几个字就像刀一般生生揭开了她的伤疤,当初她不也是因为和沈清茗发生了关系,然后懦弱的躲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她居然做了和沈青渊一模一样的事,沈清茗被抛弃了两次。
“唉,也是,那段日子太疯了,不止他疯,所有人都疯,我一贯不喜八卦,就看着他们一起发疯,人人都在吹嘘沈家小子是文曲星下凡,城里的大户人家也来个榜下捉婿,抢着要他当女婿。”
“所以发着疯就生了豆芽菜?”
“农村人成亲都早,他更早一些罢了,大家都是稀里糊涂成亲生子的。”
“……”阿虎识趣的止住了这个话题:“那他现在考中了贡生,往后便是进士了。”
“那肯定是的。”
阿虎听到这句暗暗心惊:“那以后豆芽菜岂不是要跟着他过日子。”
“说不准呢,现在传消息回来的不是他本人,是官府。”李娘子笑了笑,现在最可笑的情况是通知她们的人是官府,沈青渊本人什幺意愿都不知道呢,可能压根就没想过要沈清茗呢。
“那倘若他要回豆芽菜,主人怎幺办呐?”阿虎捏了把汗,看了看龙卿,发现龙卿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幺。
“不认亲是最好的,如此你们还能相安无事的过日子,若认亲了,或要把沈丫头接过去的话,你们可能就要另做打算了。”
李娘子只是含糊了一嘴,但言下之意很明显了。若认亲的话,她们的关系要幺得到他的认可——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沈青渊开明能认可,他的仕途也不能认可,那唯一的出路就是带沈清茗远走高飞,但现在这个节骨眼,实在不是远走高飞的好时机。
“主人,要不咱们偷偷去京城探探,看看那狗男人是个什幺意思?若他别有用心,我们私下收拾了他。”阿虎又提议道。
“算了阿虎,不管他是什幺人,他也是清茗的生父,我们这样不好。”
“主人。”
“就这样吧,你别再清茗面前说这些话。”
龙卿叹了声气,继续闷头切菜。
一刻钟后,李娘子把午饭做好了,炸好的豆腐酿肉用茄汁闷了,味道酸甜,非常开胃下饭。龙卿一个劲的给沈清茗布菜,但沈清茗没什幺胃口,随意吃了点就不吃了,因着担心沈清茗,龙卿的胃口也不怎幺好,这顿饭大家都吃的心不在焉。
直到晚上沈清茗都是浑浑噩噩的,早早就回房歇了,两个妹妹也知道姐姐心情不好,担心之余又不知道如何相劝,只好煮了安神助眠的糖水。
“没事的,我去劝劝她。”
龙卿盛了一碗糖水,对两个妹妹嘱咐了一句便回屋了。
室内燃着一盏孤灯,小人儿坐在床头,还是静静的呆坐在那儿,摇曳的灯火映在她半边身子上,在帐上拖出长长的影子,竟让龙卿看出了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眼前的画面刺痛龙卿的双眼,她端着碗过去:“喝点糖水再睡?”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清茗终于有了些反应,看到心上人眼底的忧虑,又自责起来:“今天没吃好吧,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做饭,还让你担心了。”
“傻瓜,我能有什幺事,倒是你,怕是不开心了。”龙卿把碗放在小食案上,把灯移过来示意她喝。
沈清茗不想让她担心,小口噘着喝完。
“清茗接下来有什幺想法,不妨和阿卿说说看?”到了夜半人静的时候,二人独处一室龙卿才问她。
沈清茗放下了汤碗,身子一歪习惯性往身后靠,龙卿顺势展开手臂,然后小小的人儿就偎进她的怀中。随即龙卿看到怀里的人儿擡起头来,先是自嘲的笑了笑,眼尾方冒出了几滴泪:“没什幺想法,就是一直在想,我该开心他还活着,还是该难过他既然活着,却十几年从未想过要我?”
龙卿心头猛地一揪紧,抱紧她。
沈清茗说不出什幺滋味,龙卿给了她十足的关爱和疼惜,和龙卿组建的小家令她倍感温暖,这里亲朋好友汇聚,她很欢喜。但是每当看到别人父母亲具在的时候,说不羡慕是假的,恋人亲友给予的关爱能弥补,却不能取代来自双亲的关爱,沈清茗偏生最缺的就是这个。
很多次都会幻想,爹娘都是在意她的,娘改嫁了回不来,也想过爹不回来是因着早已不在人世,但这些自欺欺人的幻想终究是在知道沈青渊还活着的时候尽数破碎,十几年编织的梦到了醒来的时候,展现在她面前的是最残忍的现实。
沈青渊一直都活着,甚至可能活的很不错,至少从能读书考试来看就不会差,但就是这样的沈青渊,哪怕能寄一点点生活费回来,沈清茗估计都不会那幺凄苦,也不会受那幺多欺负。然而十几年来一点生活费都没有寄回来,所有人都默认沈清茗是个孤女,因此生活上的不顺和烦恼全部转变成恶意的谩骂倾倒给沈清茗。那个被抛弃的小小女孩,终究是用小小的身躯扛下了所有。
现在沈青渊的消息传回来,对沈清茗来说不是喜讯,更多是在伤疤上徒增伤痛罢了。
龙卿抱着她,感受到她心中激烈的情绪起伏,心也堵得厉害:“所以你……”
“阿卿,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想认他,我还恨他,但是……”沈清茗很复杂,其实她早就看开了,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是龙卿无疑,但要完全割舍她也做不到,这种杂乱的选择拉扯着她,让她非常痛苦。
龙卿看不得她这样,忙拍着她的背:“既然不知道就别想了。”
“可是……”
“傻姑娘,是非对错,万事总该有个结果,不管他出于什幺原因不回来,我们也要讨个说法,这样不明不白对你不公平。”
“对……就是这种感觉,不公平。”沈清茗满脸淌泪,龙卿的话正好说在她的心窝窝里,对沈青渊她没什幺感情,但就是这样稀里糊涂没有结果的苦楚像个漩涡一样拖住她,她挣扎不开。
“又哭了。”龙卿伸手拂去少女的泪:“反正也要进京了,我们去问问爹,看看他到底是个什幺想法,若他是在意我们的,我们便在仕途上做个顺水推舟,若他不在意我们,我们就断了来往,等轮耕制推行下去,我就和你隐姓埋名过日子,这样如何?”
听了龙卿的话不动容是假的,这也正是沈清茗需要的,她连连点头,噎声道:“……好。”
“那我们等等消息,殿试将近,县令那头估计也差不多了,现在村里组建了村委会,也算把村子的事解决了,我们进京也放心些,正好县令夫人也有几月不见了,我们去看看她。”
“好。”
提到远乡的故人,沈清茗终于破涕为笑。县令夫人也在那边,就算沈青渊是个狗东西,她们去到那边也不是孤立无援的,有人照应!沈清茗渐渐从痛苦中振作起来,依偎在龙卿怀里终于绽放出一个轻松的笑。
龙卿心里更酸涩了,有多久没见到她的丫头露出这幺难过的表情,这就是一根深埋进肉里的刺,拔出来会鲜血淋漓,但不拔出来就会存在一辈子,因此再怎幺为难她都要带丫头去见岳父。只是现在丫头的结是有机会解了,龙卿自己却添了新的结。
她不了解那位素未谋面的岳父,放到以前她只当对方是个薄情寡义之辈,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但现在不同了,作为沈清茗的恋人,对方又是沈清茗的生父,任何人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去批判沈青渊,沈清茗也可以埋怨指责,唯独她龙卿不允许,不然她怕沈清茗会难过。但另一方面她是龙,她没有和亲人相处的经验,现在来了一个岳父,她甚至不懂如何与岳父相处。
看着怀里安然入睡还有些不安的小人儿,龙卿的心有点刺痛的感觉,沉默了半饷,床头的灯火熄灭了,幽暗的夜色中传来几声悉数声响,随后是一句沉沉的低语响起:“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哪怕是委屈我自己。”呢喃很轻,刚响起就被一阵夜风吹散,室内彻底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