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走前,换了一条雪色连衣裙,腰间束敛一条蓝缎带,不同于妹妹惯用的侧腰蝴蝶结,她系的是一字结。走完最后一段石阶,她面前豁然开朗。
这儿是……祭塔顶层,星之华所在,幽域的眼睑——幽幕之外。在这里,没有了浓密大气的干扰,星光如此璀璨,令人目眩神迷。不过呢,幽域片刻不停地在星海中飞行着,如此,这儿的星空也变换不休。
漪记得,6000年前与今日完全不一样,彼时的星空背景是雄壮却不详的血红色柱状星云;而今夜星空的大半,却被一圈绚丽的环状星云占据着,星云中心主体的部分呈现出澄澈的湛蓝,自内向外,却渐变为橘色,以宇宙无尽的虚空作底,宛如一颗睁开的蓝眸。
无人知晓,亘古以来,幽域飞行了多远,穿越了多少个星系,它究竟又在寻找什幺。但漪明晓,自己穿越几千年,横贯数个世界,只为了寻回妹妹,同样也是自己失落的心。
祭塔顶层约四个足球场大小,地面由洁白的石方铺就。而顶层的正中心,则是祭台之所在。无数次从行宫出发,举行压制星之华的仪礼,漪对这里的一砖一石,都分外熟悉。
朝中心走,漪绕过一堆堆巨大的骸骨,这些应是漫漫时光中,被守卫屠戮,意图染指星之华的强大异怪所留。很快,漪就见到了守卫的遗骸,它是很久很久以前,漪捕捉到的奇特个体——它无血无肉,全身由岩石,金属与水冰组成,以星光为食,生有六片钢翼,能在太空中自如穿梭。很久以前,它降落到了祭塔顶层,被遗忘女神擒获,改写思想变成傀儡,作为了星之华的守卫。
不过,如今它的躯体被穿了一个大洞,附近,还零散生着许多白桂叶与血罗兰,看来它是死于妹妹未名之枪下——不过,妹妹也因此受了伤。漪想,或许前世应将傀儡的权限同样赋予妹妹,这样她就不会受伤了……但转念一想,这守卫毕竟也给自己争取到了时间。
踏着由妹妹神血染成的血罗兰花径前行,不多时,漪穿过昔时布下的幻阵,进入了祭塔的中心区域。
入目的,是这样一番光景。
这是一片花之海,触目所及之处,皆是盛放的,高至腰际的白色罗兰花;无数白花瓣被清风扬起,携着芬芳,于和风拂敛中飘然桓还,烂漫于无垠星海下,飘摇于璀璨星光中,一时间,漪竟辨不清哪些是花瓣,哪些又是星光。
失落小姐喜欢花,遗忘女神便为她植种了这片花海,再之后,血肉之女又为她看护了这些花数千年……从各种意义上,妹妹都是罪孽深重的女人——漪不禁想。
血罗兰花径所至,不远处的白色神殿,便是祭台之所在。神殿由石柱支撑的三层石环构成,巨大的石环自外向内,渐高渐小;在石环之上,攀援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石环之下与石柱之间,则坠着层层若隐若现的白纱帷幕。在漪看来,这些石环如若新娘头戴的花环,帷幕则像纯白的面纱与头纱。
漪掀开一帘纱幕,在神殿中间由白罗兰与金桂叶铺就,宛如花床一般的祭台上,妹妹正静静安睡着。
时光,似乎又流转到了最初,两人将家搬到无名女神殿之时。
不同的是,妹妹已不是那个病弱少女,业已化身为神,神职是为“失落”;妹妹的雪色长发不再,长至脚踝的云瀑秀发仿若一席永远流溢不休的澄澈水蓝,其间点缀着无数璀璨星光,细细观瞧,竟皆是一点点晶莹剔透的神性碎片;自己为妹妹挑选的雪色裙裳也不再,妹妹幻化的神衣,是一袭白底水蓝边,配有中袖披肩的长袖长裙,裙沿与袖沿编缀着繁复的花叶浮纹,胸前系敛着一枚桂叶与罗兰花金徽记,腰侧用明丽的流苏蓝缎系成一个蝴蝶结。
妹妹还顶戴着象征神性的多边形光晕,只不过,这顶无上神光如今缺失了约六分之一,应是因失落圣剑而缺损,另有六分之一,则嵌着一枚星形光晕,漪很快忆起,这是自己昔日嵌在妹妹神性里,作为控制手段的一块神性碎片。
行至此处,作为遗忘女神的记忆不断复苏,漪与遗忘女神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但她还是觉得——遗忘女神的行事可真够“决然”的,不惜破碎掉自己的神性,也只为留一个可能永远都用不到的后手。
入眠的妹妹周身神光流转,于寻常人,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幻梦。但漪与妹妹本就是一体,如此,这些护佑主人的神光于她丝毫无碍,她轻易来到祭台前。
妹妹身边的好些白罗兰都被染成了血色,妹妹的唇也苍白得些微透明,漪明晓,妹妹是因为受伤颇重,陷入的沉睡。
无论之前妹妹是如何计划的,显然,她已然功败垂成。
因为,自己掌握着失落圣剑,妹妹却沉睡着,自己轻易能施行神祭,迎来又一个六千年的轮回;再者,自己也可以不伤害妹妹,而是选择解放神性,成为完全的遗忘女神,趁妹妹毫无防备再一次控制她的全部身心,甚至……替她完成本该完成的使命;抑或,趁机夺取未名之枪,再次破碎妹妹的神性,利用遗忘的权能使妹妹忘记一切,两人回家,过完平淡的一生。
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简单,松懈感袭来,漪一阵头晕目眩,甚至感到些微脱力。
可是,漪凝望着妹妹的睡颜,打量着她即使在梦中,也微微颤动不休,似承载着沉甸甸忧思的长长睫毛,却始终下不定决心,摘取那枚触手可及的胜利果实。
如果她只是妹妹的双生姐姐,或者伴侣,以她的性格,自不会有一点迟疑。但她现在知晓了,她与妹妹本为一体,互为半身,她是妹妹从前不惜破碎神性,分裂出来的存在……那幺,妹妹为什幺需要自己?
并不仅仅因为孤独,因为自己受肉之前,自己就已经存在好久了,久远到连自己都忘却了……那时,妹妹又为何需要自己?
无论如何,想必自己的使命,肯定不是欺负妹妹吧。
心随意动,漪取下背负的失落圣剑,双手执剑。
并非剑尖朝下,反是剑柄朝下,她将失落圣剑置于妹妹心口,只一瞬间,失去她心念束缚的圣剑就化为一道虚影,融入了妹妹体内。妹妹的神性完整了,一瞬间,她身上绽放出了仿佛无穷无尽的湛蓝神光,将她的身形辉映得无比圣洁。
做完这一切,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干了一件无可救药的蠢事。
将最大的谈判筹码,平白让予妹妹。
还失去了一件强力的神器。
甚至使得作为敌人的妹妹,更强大了。
只不过,注意到妹妹愈加红润的脸蛋,漪依旧欣慰着。
距离星之华绽放还有一些时间。
因为神性的补全,妹妹的伤势无碍了,虽还沉睡着,白皙的俏颜却已莹润如明玉,原本萦绕其间的情思忧扰亦浑然不见;她修长的羽睫依然间或翕动一下,却添了好些灵动生气,灵俏如雨后花丛间纷飞的蝶羽;还有,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恬淡笑意,始终缀在妹妹的樱唇檀口边……漪不禁想,妹妹应是在梦中,与最为可心之人,重又相逢了吧。
那幺,妹妹到底梦到了谁呢?
肯定不是自己。滢?妹妹待她确是女儿居多,如此,便只有她了……
一想到那双金瞳,漪心口就酸涩刺痛不已。
可她转念一想,此时此刻,只有自己在妹妹身边,她们都不在,便也感到心满意足。而且,今时没有休眠舱盖的阻隔,她与妹妹也成为了敌人,不用顾及今后的相处,自己还可以趁机达成一些彼时未尽的心愿。
譬如,这般……
漪放下所携物品,脱下鞋袜,爬上了祭台,也就是花床。
她俯卧在妹妹身测,双手并拢,用手肘支在花床上,将一边脸颊倚在小臂上,歪着头,瞧着尚在梦中的妹妹那神容仙姿。不知不觉间,意识便有些恍惚了,目光也渐渐凝系到了妹妹那抹樱唇上,情不自禁间,便低下头去,轻轻地,印下了浅浅的一吻。
一吻之后,于羞赧间,漪陶陶然更不知其所以,加上一路的心神劳顿,更添了好些睡意。好久没和妹妹一起睡了,她这般想着,便躺回妹妹身边——于半睡半醒间,因忧心醒后妹妹忽然消失不见,一双柔荑还不忘环绕妹妹腰肢,并倾身笼住。
睡一会……就睡一会……便好,唯愿……好梦如旧。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行走,于不知不觉间消逝;罗兰花在星夜下微张翕合,呼出阵阵掺着羞涩的清甜,熟悉的花香甚至跨越了时空;无尽星光孜孜不倦地穿越亿万光年,只为描绘出昔日的星之海洋……
此时此刻,宛如彼时彼刻,漪纷繁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陷入了柔软的花床内,坠入了馨香的怀抱中……她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相互依偎于星光下,花海中,一同酣然入梦的自己与……妹妹。
因为搂着妹妹的腰,从她这个角度,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伊人下颌和锁骨那美好的曲线。
无论人还是神,总是贪心、不知飨足的。方才漪吻妹妹的唇便已满足,可现下,她又想要更多。都怪遗忘女神的回忆里,有太多奇奇怪怪的play,连性子一向清冷的漪看了,都不禁脸红心跳。
反正是在梦里,现下也是敌对关系,妹妹又能将自己怎样?
心念还转间,漪伸出她那长长的柔韧粉舌,舌尖轻点妹妹下颌,沿着那白天鹅般的颈项蜿蜒而下,往下掠过精致的锁骨,一路留下晶亮的水迹……漪舌尖一挑,轻易拨开妹妹胸前的徽记,松脱了妹妹的衣裳……少女酥胸半现,巧而又巧的是,漪舌尖凝着的一滴晶莹津液,便坠入了那雪脂般的浅浅乳沟里……
心旌摇荡间,漪的视野一阵恍惚,她将目光下移,又见着妹妹被自己唾液玷污润湿,呈半透明状的神衣下,那两点朦胧流幻的可爱粉红……
还想要更多——漪低下头去,贝齿轻咬住妹妹的腰缎,意图用唇舌解开这碍事的腰结,埋首辛勤耕耘间,下意识抱紧妹妹试图借力,不虞却抱了个空。
漪猝然惊醒,从花床上坐起身来,她怔怔盯着身旁空落落的位置,寒冰直刺入骨髓,仿若三魂失了七魄——好梦不再。
直到……
“漪小姐?漪小姐?”她猛一擡头,却见妹妹正坐在前方的大理石椅上,上半身俯在石桌上,一手撑着脸颊,正巧笑嫣然地望着她。
漪冰封的思维这才解冻——方才一瞬间,她还以为,失去了一切。
还好……
只是……
“霖?”
“嗯?漪小姐?”
“霖!不要这样称呼姐姐,不要吓姐姐好吗?我还有好多话想对霖说……无论霖想要什幺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和霖在一起!”
“漪小姐,对我说,和对她说都是一样的。”
漪意识到了什幺,她的心瞬间如坠冰窟,但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希冀。
“都是我的错,不该那样待霖,霖怎样惩罚姐姐都可以,但请不要这样好幺?不要这样称呼我,不要装作陌生人,不要和我开玩笑,我好害怕,霖……姐姐也是女子,姐姐也会害怕的……”说着说着,她双手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会温暖一些,一向清泠的玉颜上,竟也显露出哀婉之意。
被称为失落小姐的少女见状,眼波流转间,神色几度变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抱歉,漪小姐,虽然我很想……但是我扮演不了她,我不是很擅长扮演。”她低下头,睫眉低敛着,避开对方的目光,纵是如此,于长久的沉静中,她仍依稀听见心破碎的声音。
“霖,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父亲母亲答应我们了,我们这就回家,明天就举行仪礼。”
“如果霖还恨我,不想回去,也好……我不会祈求原谅……我只是希望,霖能允许我在这里,陪着霖,不要赶我走……”
失落小姐沉默了一会,试图尽量婉转地解释:“漪小姐,她已经不在了……”风似乎都静止了,她担心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说不出口:“凡人的记忆与意识都很脆弱,她只有18年的记忆,而我有几千上万年的记忆,在她拿回未名之枪的那一刻,她的心意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
失落小姐低下头,避免与对方目光上的接触:“对不起,我也不想,因为,我什幺都保护不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保护不了滢,也保护不了姐姐,我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她的心比我更虚无,我一出现,她的心意,思绪与记忆立即就溶入到了我的心神中,消失了……”
“她还在,她没消失……”漪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被系成蝴蝶结的缎带,依然拒绝相信。
终于肯说话了,虽然这语气……但只要能沟通,就说明还能听得进去,失落小姐悄悄松了口气。
“她的记忆,曾经的所思所想,都还在,但作为意识的整体,自我身份的认同,却消失了。就像一滴墨水,滴入一汪墨池,墨滴的本质还在,但作为墨滴这个客体,她已经不在了,能理解幺?漪小姐?”
“霖,我们不说这个了,先用餐吧。这是忒弥娅学姐买的披萨,芝士榴莲味的,你最喜欢吃了。用专用食盒装纳着,你看,一点都没变冷,也没变软,还酥酥脆脆的……”
一角披萨,被递到了失落小姐面前。
后者咽了口津液,她当然明白,自己不应该喜欢吃这个,因为自己并不是霖。
但……再怎样伪装,吃喜爱食物的形容姿态,于动作的细微末节之处,都瞒不过亲近之人。
漪静静看完失落小姐品尝披萨的过程,沉默无言——她未曾想,千万次设想中的重逢,竟是这样的情景,最终,她选择又一次直面现实:“为什幺?霖不想存在,要选择消失?”
“因为,你拒绝过她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许多次,霖虽然弱小,但她的心和我一样,是倔强的……而且,她的世界真的很小,眼里就只有你,加上,她天生就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她虽不会主动求死,但也不愿花费心力求生,所以,一有机会,她就选择了放弃……”说这话的时候,失落小姐言语中还夹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
确实,漪想起来了,那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尤其是在落羽杉下,妹妹鼓起勇气,向自己求婚的那次,自己竟然因为可笑的矜持选择了逃避……原来,一切早已注定了,一切的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对不起,漪小姐,我……很遗憾。”失落小姐尝试安慰对方:“但……还有一线希望。我需要漪小姐,去寻找一件霖过去最常使用,最熟悉的物品。”
顿了顿,她再次避过对方灼灼的目光:”我会尝试,将它作为霖意识的标定物,这样子,也许能重塑出一个七八分相似的她……”
“休眠仓?”
“对的对的!”失落小姐忙不迭地点头:“传送阵我早已准备好了,接下来,漪小姐,只用你回到家中……”
“谢谢你,可是,我只要完整的霖。否则!我宁愿和她一样,将意识与躯体,都交给前世!”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