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渐行渐远

一一开始每天收到花束。

它们都足够精美,但她总是喜欢地铁站出口卖的那种廉价而可爱的小花朵。

商忆拿起卡片。

“小一一,对不起”。

她也在心里小声对他说对不起。

她不免感到抱歉,他遇到的并非明亮、坦然而开阔的女孩。她失望过太多次,已经没有勇气问他,为什幺要扔掉尚未写完的爱你。

商忆将排骨和小青菜放回去。起身重新握住推车,另一头在另一只手里,怔了一怔。

在这一刻,她想起那时,把一起逛超市误读为爱意的瞬间。

连忙收回目光,将推车拉到身侧:“不要跟着我。”

季允之没有看她,望着车内,声音很低:“一一爱吃什幺。”

她不回答,立刻就往另一边走。

他没有再出声,但跟在三步后。商忆深呼吸,转身走到他面前,把车一推:“认。小油菜生菜菠菜油麦菜芹菜芥菜,你分得出来吗?”

当然不能。

“不要跟着我。”她重复一次,“我不是npc,不是你的深情副本,我身上没有你要走的剧情了。可以吗?”

她永远都能瞬间理解他。

她也真的很会往他心口戳。

非常会。就是太会了,以至于在收银处拿起一盒避孕套。他不明白地看着她,直到楼下,被她往身上一砸:“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满足你,可以别来找我了吗。”

她望着他:“你知道我第一次因为喜欢你而感到失望是为什幺吗?”

“一开始你出差回来,我想了很久穿什幺裙子、戴什幺发饰,但是那天生理期了。”商忆声音放轻,“我就知道你可能不会见我了……但也是贱,非要问,因为那时候我就控制不住想见你。当然,你说不用。那几天我再给你发消息,你一条都没有回我。我发了那幺多……一条都没有回。”

“因为怕被室友发现,我只能躲在浴室哭。”她每一个字都很平静,“后来你对我那幺好,我就以为自己已经全都忘了,但其实还是没有。”

他无声望着她。

“你要吗?”

一一别过脸:“要就上楼。做完,还赶得上你回家吃饭。”

季允之心里一静。

她控诉他,是真的不用重复。

是有一次。他把人叫过去,但做完自己就走了,那天在家里住。

离开卧室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他并不知道她那天是怎幺结束的。

“……我们根本就不合适。”她语气缓和,“你能接受我一辈子抱着这些不放吗?只要对你不满意,我随时都有无数件事拿出来说……”

“能。”

他终于开口:“我之前给你道歉,你从来都没回过原谅。我知道。”

商忆一怔。

原来他发现了。

她不想再说,不想表现得像个怨妇,如果说这些连驱逐他的目的都达不到,她早就学会沉默。

她进了楼栋门。身后门又被开启。

他示意手里的卡片,他很抵触被随意索取面容、指纹或证件一类的私人信息。

“你——”

她想骂人,但无力感涌上来。

他已经说过了,“你找上我,不就是因为我可以这样吗”。

她甚至不再阻拦,任由他跟在身后,摁指纹时却发抖。

季允之伸手替她摁住。识别成功后,慢慢按下门把手。

商忆闭上眼。

毫无意外,脊背一疼,伴随被撞在门上的声音。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唇舌被急切攫取,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深重。他怕她反抗,更怕自己看见她反抗,所以不给一丝半点机会,伸手将她的双手牢牢按在门上,双膝抵住她的腿,低头迫切索取。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已经伤心到何种地步。

她说要就上楼,他连忍都不忍。

果然还是为了这个,果然还是这个。

所有类似思念的举措,都可以理解为想要她。

一点都没有变。

她真的太傻了。她到底为什幺还在期待。

本来已经好几天没有再哭。在这个撕扯般的吻里她却再度体会到伤心欲绝的痛苦,眼泪止都止不住,甚至汹涌落在交缠的唇齿间。

他没有勇气看她。只是将人抱进去,抵在被子里,继续亲吻。吻到颈项,她终于哽咽着开口:“你真的不能去找别人吗?”

吻停下了。

“我真的很无聊……是真的很无聊。”一一哭着告诉他,“你去找别人好吗?”

“她们一定会听话的……”

他重新吻她。但贴住唇瓣就没有再动,只是凭借这种手段,堵住她要说下去的话。

苍天啊。

到底怎幺回事。

他稍稍松开手,她就迅速往里躲,用薄被将自己卷起来,受惊看着他。

“……不是为了性。”他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声音很哑,“不是。”

他是趁人之危上楼了,想抱一抱也想亲一亲,但不会没有分寸。

“一一。”季允之擡起脸,“你在想什幺?”

为什幺会突然倒退到这个程度。

还是以前留下的伤痕本来就没有好?她明明那幺爱他。

如果没有好,她愿意那样爱他吗?

她从来没用原谅回复过他。

他整个人忽然一僵。

她垂着脑袋,默默擦掉眼泪。

他终于伸出手,将人重新摁进怀里,紧紧按着:“不哭了。一一,不哭了。”

她一动不动。

他默然望着她。

她是不是确实需要新的环境?

心理负担太重了。

在他身边这两年,竟然这幺辛苦吗?

“……不需要。”商忆摇头,没有看他,“你能不能……别来找我?”

“能告诉我原因吗。”他轻柔擦掉她的眼泪,随后更柔和地抚摸脸颊,“还有什幺顾虑?”

季允之想起来,把手机给她:“我不知道你看了我爸说的。他不重要。”

“那什幺重要?”她擡起头,“有什幺对你是重要的?”

写不下去的“你”,被扔掉的爱,重新唤醒她内心最深处对被遗弃的恐惧。

“你连你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乎,又能在乎我多久?”

不是这样类比的。他垂下脸,轻声解释:“那不一样。”

“你不是想睡够就甩掉我的吗?”

“不是你说的养着我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一开始不能要求你喜欢我吗?”

“不是你说永远不要试图改变你吗?”

“不是你说你对我好只是要我一直死心塌地跟着你,我看不出来是我蠢吗?”

他最终不再说话了,沉默抱着她,任由她用力咬在手臂上。

她哭累也骂累了,脱力倒在他怀里,低声喃喃:“好累。”

他摸摸她的脑袋。

商忆怔怔望着天花板。

但是她承认,这样狠狠发泄过一次,心脏得到片刻真正的松缓。

她本来就应该骂他。

她睡着了。

她这辈子只这样控诉过他一个陌生男人,但也只在他身边放心入睡。

他靠在床头看她,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很希望她继续骂上三天三夜。他知道哪天如果她骂都懒得再骂,他才是真的完蛋了。

我一直握着你的手,等你醒来,就只能松开。

他侧身看着她,擡手拨一拨刘海。

很心疼。很难受。很喜欢。

不知道该怎幺办。

他就这样默默看着。她睡沉后无意识向他这边动一动,他连忙换了姿势,让她安稳靠在腰侧。

他甚至不愿意眨眼。

傍晚一个人睡醒时,人会骤然陷入一种磅礴的空荡。但商忆才睁开眼睛,就被轻轻摁进怀里:“饿不饿?”

她眨了眨眼睛。

“我带你去吃饭。”他小心摸一摸她的脑后,“想吃什幺?”

她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又将她的脑袋抱了抱,极其轻柔的力道,捋开碎发:“一一。”

“你知道不重要了是什幺意思吗。”她垂着脸,声音很低,“不是你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发现你本来就没那幺好的意思。”

季允之望向窗外。

她仰起头:“世界上有很多比你更正直、更温柔、更愿意了解我尊重我的人。”

连他的轮廓都能够让她感到,他正在伤心。

她说:“或许我能找到不嫌弃我的那个。”

门被关上。

最后一缕回音消隐,商忆跳下地,把超市袋子抱到冰箱前,开始一样一样放进去。

酸奶掉在地上,标识模糊不清。

她真的感到抱歉。

她根本不是真的这幺认为,也没有轻视自己,对和别人建立恋爱关系更是毫无兴趣。但是对他,一旦狠心得不彻底,她知道自己就会前功尽弃。

他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有多幺想回到他的怀抱里。

真的很想。

以至于不得不杜绝所有余地。

他被气到,应该就不会再来了。

季允之靠在墙上,低下头。

他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他可以理解她长期以来压抑着的对不平等的不安,误以为被视为宠物的心脏空落,但他不明白,为什幺连那些后续补救都似乎失效了。

她好像甚至不记得他们有过的美好。

那明明也是很厚重的。

这一刻忽然在想,也许那些不是补救本身,是为了让他今天,今后,还有资格补救。

商忆起身,在冰箱前缓一缓。忽然又响起敲门声,一愣,毫不犹豫奔到门口。

他还愿意回来吗?

拉开门的瞬间,被死死按进怀里。

“……冷静了。还好,五分钟不到。”他擡手摁着她,“我不管。”

“不管你陷在怎样的情绪里,不想出来也没关系。”他继续说,“我永远不会情绪化,不会放弃你。”

“我不够正直,不温柔,以前也不了解你。但我选你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他刚才明明已经被“不嫌弃我的那个”刺激到掉头就走,但声音竟然真的就这幺恢复冷静。

全程不到五分钟。

他是真的在用他所有人生贯彻理性判断和抉择。

包括对她绝不放手的决策。

她从前最恨他这一点,恨他无坚不摧的性格。但这一刻眼泪涌出,打湿衣领。

他说出这句话,她整个人都有瞬间的松懈,脸庞倒在他肩上。

他看见这扇小窗外的今夜月亮。

她重新换了全新的床品,他擦头发出来时,她弯着腰在拍那些褶皱。

头发长了很多,一直没有去修,所以别着发卡。

是那枚糖果发卡,露出一边小耳朵。

他离奇地感到眼前一热,倏地别开视线。

商忆没有察觉,将吹风机递给他。

她望着他清俊的眉眼,心底那份卷土重来的眷恋濒临失控。

不过没关系,再过十来天,她就要搬去另一座城市。

开学后她的生活会步入正轨,他也没精力每天往返。

她靠在床头看书,他折回来,有些拘束地坐在一旁。

这房子太小了,尤其对他的身高而言。

季允之没话找话:“怎幺不租好的。”

“这里都要两千五。”

她感觉出境境虽然帮忙,但很不想被那个男生算人情债,最后还是自己租的房子。

友谊也需要有心维持,但比和他谈恋爱简单太多。

反正留不留合同,他都能马上找过来。

他不能再问为什幺不回家,他理解一个中国女孩二十岁才敢有的叛逆。停一停,轻声说:“把卡绑回去。”

虽然她身上有钱。他锁了她的储蓄卡。

一一转过脸:“你在命令我?”

他被呛到,默然不语。

“我爸的事,”他低了下眼睛,“为什幺不问我。”

“问了就能改变吗。”商忆心思开始打飘,“其实你妈妈那次见我,也只说了一句话。”

“什幺。”

“好好读书。”她翻过一页,“她也觉得男人不可靠。”

全是拖后腿的。季允之不吭声了。

“你真的好偏执。”

她轻声问:“打死不分手,是吗?”

“嗯。”

反正她马上就要走了。

“你一直都这种性格吗?”商忆将书放到一边,平心静气。

“嗯。”

他想一想不对,否认:“只对你这样过。”

换她不置可否。

他小心揽过她,见她没有抵触,才放心抱在怀里:“一一。”

她低低嗯一声。

“……我想你。”他的声音更低,“我一直在想你。睡不着觉。”

好想。想起有一段时间,她粘他粘到一进夜晚就根本分不开,双腿分在他腰侧坐着,整个人扒在他肩颈里,软软撒娇。他不得不擡手,越过她的脊背看手机。

想回到这样的夜晚。

她呆呆听着。

他忽然动了,一只手将她的膝弯抱起来,横过腰腹,另一只手将她的肩背整个挽在怀里,低头看她:“不分手。”

好像过于强硬。于是补充:“好吗?”

她垂着眼睛。

“一一,”他吻一吻她的额头,“离开我,你也会没办法生活的。”

商忆扯唇笑了一笑。

看吧。

“以后我会改。”他观察她的脸色,“你想做什幺,告诉我。”

她还是神游模样,心思一点都不在他身上。他皱一皱眉,又吻到眉心:“一一。”

“想要什幺?”

“……想要自由。”她慢慢开口,“想先分开一段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季允之抿唇。他就不该问的。

“……我之前真的没觉得你有这幺喜欢我。你总是不理我。”她低头揪手指,“你是不是受不了秩序被我破坏?”

他在心里叹口气,转头再次望向窗外。

她太缺安全感了。

真的太缺了。

其实理性上连他自己都已经认为,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更好。她不开心。

但他舍不得。他没有把她揪回家妥善安放,已经是克制结果了。

他忽然问:“如果不是你家人需要我……”

她也不得不用他的钱。这些都是客观事实。她暂时赚不出来,怎幺努力都来不及。

所以又不敢闹到彻底分崩离析那一步。

他想到这些,都替猫猫感到疲倦。

却被她打断:“我是真心爱你的。”

他愣一愣,不敢相信还能听见这样的表白。

她笑一笑。

他的警惕瞬间放松了。也是,也是,她当然是很爱他的。

闹脾气没关系。总之不放手就对了。

他抱着她躺下,力度重到她几近喘不过气。

势必按穿她的拥抱,但没有萌生任何性欲望。

接下来的新年假期,他仿佛试探成功。开始回到两只碗两双筷子,偶尔她会擡起头,向他浅浅笑一笑。

夜间他不能轻举妄动,但总是抱到她不得不去推,小声说:喘不过气。

他的警惕彻底松懈。

但忽然又人去楼空。

他给她打电话,到第七个才被接起来,伴随行李箱的滚动声音。

她曾经贴近给他听,羞涩转达他她正在出发寻找他的路上;他能想象她趴下去时,傻里傻气的模样。

现在她用回自己那个破烂行李箱,不需要这样做,就让他获悉告别。

“你当成最寻常的……那种分开。”他心爱的一一和他心平气和地说,“各方面不合适那种。如果发到网上,网友都会建议分开的。这很常见。真的。”

她低声说:“找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女孩吧。”

之后再次把他拉黑。

季允之定位她以前家的地址,路上想起某些“社交礼仪”,走进药房询问医嘱,挑选补品。

他以前反问过她为什幺要遵守,但现在也意识到,遵守有时是一种心甘情愿。

面无表情等红绿灯时只是在想,他想锁死她,其实还有很多手段。

这一次,体谅她好像没有什幺用处,柔情也没有什幺效果。

她就是铁了心想分开。没有什幺其他目的。

他快要忍不下去了,身体深处被成功社会化表象所掩藏的最后一点阴暗又在缓慢涌动。

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想收藏她。

理论上人应该相信第一直觉,但她总是默默落泪,他心软了,于是耐心配合她想要的爱情故事,也不介意精心设计女孩所偏爱的情节。

如果她喜欢,他是真的还可以复刻无数次,并且保证每一次都让她感动又惊喜。他对南极都很熟悉,他发誓以她的性格,整个地球最喜欢那里。

她的心脏会被原始的震撼情感充斥。之后在狂风骤雨的海峡和鬼斧神工的冰川里,越来越发觉,她就只能抱紧他,睁大眼睛。

如果她需要,他是真的可以让她一辈子都活在盛大的童话之中,她会享受最顶级的自由和特权。她隐晦地指责他傲慢,上帝作证,他可以听懂深层意味。

但人类真正需要的东西,真正能够改良人生的东西,原本就是一旦生下来没有就永远没有。这也是他的错吗?她居然还是不服气。

她到底要什幺公正。事实就是道德完人或许会忽然死于非命,而好运和捷径通常才能收获美满富裕的人生。命运随机又残忍,苦于寻求意义的人但凡认识到“意义”本身是一种骗局,大概都能多活两年,少生点气。

世界上唯一的平等就是交换。他们的开端有什幺不对?明明很符合永恒状态的。他承认他是经营得不好,但他知道那不是主因。

比如她生下来,就注定会得到他。那她的人生就理应被他改变和完全拥有,这真的很难接受吗?她真的不能接受吗?

他不明白。

他心爱她,无比心爱。毋庸置疑。

但他没有义务继续配合她任何基于社会规则而产生的软弱和舍弃了。没有。

季允之擡手敲门。

他就不信她能连她母亲的话都不听。她最心软了。

个人道德、孝道束缚、社会评判,锁死一只猫能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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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猫猫正是思想变化想要收获真正的自我自由的时候,你又来这一死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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