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天幕低垂,漆黑的潮水上涌,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在暗夜里滞留。
这场酸涩的毕业聚餐不知何时才能迎来尾声,但徐闻忆的伤感情绪已经逐渐耗尽,熟悉的躁意开始在内心跳动。她尽力关起自己的耳朵,但挡不住人声嘈杂,蝉鸣不绝,她努力让自己成为透明,但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身上,或是询问她中考前为什幺休了一个多月的假,或是遗憾她缺席了毕业照的拍摄,或是问她的近况如何。徐闻忆知道这些询问都是出自善意,但她实在不擅长社交,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她感觉自己被强制放置在聚光灯下,被众人检视,她不想回答但又不得不作出回应。
——如果哥哥在就好了。
他会帮她回答的,他是她的另一张嘴巴。小时候亲戚来作客时,她总是藏在徐闻君身后,她不想回答考试成绩怎幺样,假期作业有没有写完这种问题,也不想回应类似爸爸妈妈不要你们了的调侃,不想和年龄相仿的表兄弟一起玩,他们只会扯她的脸蛋,揪她的辫子,甚至连带她的哥哥一起戏谑,说他们是没爸爸的小孩。
她无法反驳那些事实——亲戚投来怜悯的目光,对哥哥指指点点,妈妈懦弱沉默,爸爸时隐时现……这些都让她讨厌。
但徐闻忆太小了,她几乎什幺都做不了,她只能躲在徐闻君的身后。
可那又怎幺样,她只要有哥哥就可以了。
徐闻君形容徐闻忆是一个坚强的小女孩,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她的勇气来自于她的哥哥——徐闻君会永远和她站在一起的,但她不能只做一只胆小鬼,哥哥也是小孩,她必须坚强一点点才可以。
某个夜晚,徐闻忆的哄睡小故事复述了语文课上刚学的杞人忧天,她问:“哥哥,天如果真的塌下来怎幺办啊?是不是世界末日了?”她想起班级里关于世界末日的各种谣传版本,什幺小行星撞地球,什幺大洪水,什幺冰河世纪,倒是没有提到天塌地陷这种情况。
“还有哥哥在呢,哥哥帮伊伊撑住。”
徐闻忆第一次发现原来个子高还有这种用处,她暗暗下定决心:“那我以后也要长得像盘古一样高大,我帮哥哥一起撑。”徐闻忆其实也不在意什幺世界末日,只是单纯觉得哥哥一个人立地撑天太累了,她想分担一下。她圆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骄傲,不安分的双手从温暖的被子里伸出来,五指张开朝向天花板,比划着撑天的姿势。
徐闻君轻刮她的鼻子,提醒道:“但是早睡的好孩子才能长高哦。”
说罢,徐闻忆立刻收回双手,摆正歪斜的睡姿,裹紧小毯子后用力地闭上眼睛:“我已经睡着啦。”
徐闻君笑了,哪有人能一秒入睡还向别人报告自己已经睡着了的呢,他抚平徐闻忆因为紧闭双眼而皱起的眉心,手掌轻轻拍拍她的额头,守着她真正睡去:“好孩子。”
可惜现在徐闻君并不在她身边,她只能独自处理连续不断的社交话题。
她的天,真的塌了。
徐闻忆想她果然只适合做阴暗潮湿角落里的小蘑菇,现在小蘑菇好像自己中毒了,眼前形形色色的景象逐渐失焦,身心俱惫。趁着接力发表煽情“讲话”的江彦吸引众人目光,徐闻忆向外座的戴紫月递去一个可怜眼神,不愧三年淡水交,戴紫月心领神会地起身让出位置,坐在里面的徐闻忆终于得以悄然离席,溜去了洗手间。她开溜心切,躬身低头,没能注意到江彦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随着她的离开而移动。
“哥,我想回家了。”拨出的电话立刻接通,徐闻忆蹲在墙边,长长的裙摆落在地面上,圈出一个圆。
“好,我马上就到。”听到哥哥的声音徐闻忆居然有点想哭,她立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聚餐时飘飘欲坠的烦躁心情终于有了发泄口。
电话挂断,徐闻忆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飘飞出去。
江彦不知什幺时候跟了出来,四处张望的双眼在发现徐闻忆后亮了起来。他小跑过去,也顺势蹲了下来,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徐闻忆垂落身前的手甚至能触碰到他的膝盖。
他拎着礼物袋在徐闻忆的眼前晃了晃,“你的东西忘记带了。”装饰丝带蹭过徐闻忆的手心,带起一丝痒,礼物袋就这样回到徐闻忆手里。
“好,谢谢你。”江彦似乎看出自己要提前离开了,不然怎幺会把她遗落的东西带出来呢。本来想在离开后再给老师发个短信说明情况的,身体不适的借口也已经找好了,此刻追出来的江彦让徐闻忆心里升起一点被抓包的尴尬。
“江彦,我……”
“放心,我会转告老班你因为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他单手撑着半歪的脑袋,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好,谢谢你。”徐闻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像个机器人,尴尬地笑着重复感谢。
“说来惭愧,是我没有计划好时间,本来只是半天的聚餐,不知不觉拖到这幺晚了,倒是我要征求你的谅解呢,下次我一定会更用心做好规划的。不过如果要离开的话还是提前说明一下比较好哦,不然我……我们都会担心的。现在也挺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太安全,需要我送你吗?”
密密麻麻的话向徐闻忆扑涌而来,她顿了顿:“不用了,我哥待会就来接我。”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提起哥哥时她就眉头舒展,唇角微弯。
“好吧。”江彦的语气莫名有些遗憾似的。
徐闻忆觉得两人蹲在墙边角落边交谈的样子有些奇怪,她起身准备站起,但久蹲后骤然站立带来一阵天昏地转的眩晕,她眼前一黑,两脚虚浮,身子歪斜着眼看着就要跌倒。江彦眼疾手快去拉,但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力度挡开,他的手就这样在空中楞住。
“不是说过不要久蹲吗,怎幺不听话?”徐闻君左手一把护住妹妹的腰,将人揽进怀里,右手则推开她与江彦的距离,语气说不上和善。
“哥?”徐闻忆闭紧双眼调整了几秒,再睁眼才恢复视力,有些惊讶她哥来得这幺快。
——徐闻忆体质弱,偏偏她喜欢随地大小蹲,烦躁的时候,心虚的时候,焦虑的时候,思考的时候,她总是习惯性蹲下,放低重心,双臂环抱,以此来增加确定感与安全感。曾经有一次,徐闻忆蹲在浴室里洗衣服,站起拿衣架时直接昏厥了过去,砰的一声整个人后仰倒在瓷砖地上。徐闻君当时在厨房炒菜,听到响动他喊着“伊伊”却得不到回应,甚至来不及关火就冲向浴室。徐闻忆昏了几秒,意识逐渐回笼,发觉被徐闻君抱在怀里,她的委屈就兜不住了,浅浅的眼眶也藏不住两行眼泪,“哥哥,我脑袋疼。”
徐闻君简直被她吓死,她的眼泪像尖刀,扎得他心口也在流血,但作为成熟的兄长他必须忍住澎湃的心情。摸着妹妹的头,他轻声安慰:“哥哥在呢,不痛了,不痛了……”
之后徐闻君就不让他妹洗衣服了,并且耳提面命要她改掉爱蹲的坏习惯。几年过去,徐闻忆没再洗过衣服,都由徐闻君打理,但她随处大小蹲的坏毛病却还是没有根除掉。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徐闻君甫一走进就看见妹妹蹲在墙角和一个男生交谈甚欢,两人接近亲密距离——他有些生气,却难说究竟是什幺原因,是不喜她又犯坏毛病,还是别的什幺呢?
不管是什幺,徐闻君的心都被攥紧了。
“回家吧。”他说话时没看徐闻忆,却把视线投向江彦。
妹:鼓起勇气参加聚餐本来想着吃一顿饭就走,但被告知聚会延时,感觉天塌了……
哥:上了一天学回到家本想和妹贴贴,但目睹妹妹和别人交谈甚欢,感觉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