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缺钱,但我没有钱。
在招聘网四处投简历,不是说不需要暑假工就是说人已经招满了,唯一一个联系我的便是这个招佳丽的人。
他在网上给我说的是当服务员,但来了以后才知道是坐台。
不过没关系,我非常缺钱。
这是一个隐匿在地下二层的会所,行话叫做游戏场。陈旧的设施与昏暗的灯光,在尽力渲染一种酒池肉林的氛围。小姐很多,来自五湖四海,我印象最深是有好几个新疆来的女孩,轮廓深邃,身段袅娜。
排在一起等着只有两个化妆师化妆,哪里还是人,分明就是一条流水线出的货,将不同的脸上抹着同样的假面浓妆,同样的写满疲惫。
老板是东北人,几个领队也是,从名字的相似程度可以看出这是一家人。我想能把拉皮条都做成家族生意,实在是好福气。
八点,开张以前,领队杨哥带我去大堂开会。他是个看起来很憨厚的中年东北男人。他问我叫什幺名字,我脱口而出我真名。他说你给自己起个艺名,在这里不要和任何人说自己姓名。我说丽丽。他点点头。
煞有介事地开会,小姐买台卡、签到,领班一个个点名。我分清了领队、妈咪、姐妹,余光之中甚至瞥见一张与我高一读完便辍学的一个同学九分相似的脸。我在想如果她真是我同学发现我会有多尴尬。——曾经我是一个自恃清高的人,觉得自己和别人多不一样。如今却要这样生活。
重庆的夏天,哪怕天气预报只写27度,室外室内都几乎如蒸笼般。几十个小姐挤在一间只有一个老旧台式空调的逼仄的休息室里,因为很多人抽烟于是烟雾缭绕。不少人不停叫唤着热。一个领队不耐,说心静自然凉。
像我念小学时那间没装空调的教室,一群小孩闹着说好热好热,老师说心静自然凉。
领队让一个叫可乐的姐姐领我走流程。
所谓流程也就是喝酒、划拳、玩游戏、跳舞。她云淡风轻地一件一件除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妖娆地扭动,蹭到我身上。她说我钝得很,要像她这样。
但我能看出她其实是个很含蓄的女生。
我说好。
八点半开张,已经来客人了。我跟着人一起去试房,我穿了一条很质朴的黑色长裙,和别人、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震耳欲聋的音响,妈咪们敲门以前可以听见中年男人们拿着麦一圈一圈地嘶吼着苦情歌。
开门以后排成一排的姑娘被陆陆续续带进来,小包有时候站不下,得分两次进来,有眼缘的便留下,没眼缘的便退出去。
我不停地试房、没被选上、继续试房,高跟鞋踩在脚下,循环往复地走在如同迷宫一般的会所里,像是用尾巴换来双腿的美人鱼,每一步都如同被凌迟。
十一点,母亲给我电话,我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地和她说谎,骗她说我在便利店上夜班。
将近一点,我仍没试上。这意味着我今天是在打白工。我崩溃地在实习僧上投了很多很多份简历,然后准备打车回家,这时又被妈咪带去试房。
房里有七个男人,除却两个老油条荤话挂嘴,剩下的人都讲话讲得文绉绉的。
三个稍显年轻的男子、两个中年人。看起来学历不低,关系似乎是校友。
妈咪们口若悬河地向客人们推销手下的姑娘,像推销待价而沽的货品,说这个骚、那个好玩。我在队伍末端沉默。
坐在沙发最外侧的男人戴着眼镜,很是儒雅斯文,一直没怎幺说话,但另几个人一直撺掇着他选。我想他其实是不太想选的,他随口一说高个子那个,于是我过去。
我画着二十块钱搞定的很浓很艳俗的妆,拘谨地坐到他身边。
“老师您好,我叫宋……,”抱歉,差点又脱口而出自己姓名,“丽丽,很开心认识您,敬您一杯。”
我一饮而尽,他摆摆手。我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于是就在桌子上给他倒酒、给他递果盘里的水果。
妈咪是一个很年轻的女生,此刻凑过来问我你为什幺不揽着客人、不挽他的手。
也许因为是我业务生涩,更主要的是他身上的确散发着一种疏离的气息。
但她都说了,我只好听她话。给他倒酒,往他身上靠。
“老师,我第一天上班,你会不会很无聊?”用手机打一行字,递给他看。他回头看我,重复一遍,“你第一天上班?”我点头,他笑说不信,转眼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问我是00后吗。我说是,他问哪一年,我用手指比了个三。你岂不是还在读书?我点头,说其实现在这算是在打暑假工。他笑,问我在哪里念。我说琼岛。他说什幺学校。脑子一时短路,说了全名。他说他知道。我讪讪问他是否有些有辱门楣,他摇摇头说不会。毕竟这算是生活。
另一个人在唱《听海》,他揽过我肩,反复摩挲。气氛有些微妙地凝结。
我凑去他耳边问他哪里人。他说深圳来的。我说听不出,又问他识讲广东话吗。他挑眉道你都系广东人。我答唔系喔我重庆人。你讲得几好。这时候我应该说‘多谢’吗?
他点点头。
“老师你是做什幺工作?”
“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
原来真是老师。我解释其实老师是重庆一种习惯性的敬称,妈咪要我们叫老公的,我不太习惯。他失笑,真系第一日返工?我饮杯酒道做乜呃你?
这时原本坐我另一边的那位客人带着露露去卫生间,出来时露露在擦嘴。坐回来时他用暧昧不清的眼神打量我,随后和老师讲:“彬哥,这里妹妹不错的。你要不也去试一试?”
领队讲的,包房厕所里BJ,一次五百,不算在消费里,会所不抽成,现做现结,钱归小姐,但被赖了也不关会所的事。
我擡头看他,大约是看出我眼里的惶恐,他摇了摇手。
妈咪控场玩游戏,先掷骰子,我从前和朋友糊弄过几局,上房以前可乐也和我讲过规则,但我紧张得几乎忘记。
于是每次都乱喊、每次都开输,一直喝酒。
好在我很能喝。
他凑在我耳边说而家我信你系第一日返工。
又说玩点纸牌游戏。露露说玩258。
我也没玩过,悄悄躲在老师怀里百度规则,但是发现搜出来的规则好像与这里的不太一样。他看我手机屏幕,笑声在我头顶响起。
大致规则是一大圈人照着花色出牌,手上没有同花色牌就重出一张,给其他人发一张牌,一直到出到最后有人手上没牌。
另一个客人听规则有些恍惚,于是和妈咪说不如小姐代替我们玩。妈咪眯眼笑道当然可以。
第一圈其实我还不太明白规则,不知不觉就手上的牌全输掉了,赢家手上有两张牌。
我干了一杯酒,但妈咪说这次的惩罚不是喝酒,是脱衣服,手上没牌的人得脱掉手上剩牌剩得最多的玩家所剩牌数的衣服。
我和他加起来得脱两件。于是他脱了上衣,我解掉bra。另一组也脱掉,和别人比起来他身材保养得还算得宜。
包厢里冷气很大,他靠在我颈窝说有d冻,我一只手拿牌,一只手去捉住他的手来回摩擦,这样会好一点吗,老师?
他微微颔首,我转头看他,他目光凝在我脸上,隔着转得人眩晕的氛围灯,我们目光交汇,我偏过头。
第二圈时我学会了,赢了,结束时手上还有四张牌。没牌的那位是叫小鱼,她和她客人脱到只剩下底裤。
第三圈也是我赢,牌打完的是露露和Yuki,她们和她们的客人已经脱光。我们还保持着第一圈结束的状态。
其中一个老油条说哥几个赤诚相待啊。他在我耳边说并不想和他们赤诚相待。我笑。
“你学东西好快。”
“也许是因为老师坐我旁边。”
他的手轻轻拨弄我头发,“真的吗?”
“真的,我怕老师着凉。”
他搂紧我。
玩完游戏,到了象征性的K歌时间。
我想我应该主动一点,不然对不起这九百块钱小费。
“可以和您一起唱首歌吗?”
“那去帮我点一些张学友。”
我起身,转过头问他:“《偷心》可以吗?”
“可以的,是张学友的歌都可以。”
于是我去点了好多张学友,从《偷心》点到《只想一生跟你走》。
包房里的客人几乎都在做一些事。
老师在和我专心唱歌,他声线很动人,透过会所的劣质音响传进我耳朵,有种去到九十年代的感觉。
妈咪在看手机,她擡头时客人和小姐几乎都亲昵完了,说要轮流做游戏,把我们的歌切掉,换成了DJ版的《Lonely》。
谐音是“弄你”,据说是会所经典神曲。
可乐没和我说是哪种游戏,但看他们的兴奋程度来说,不会太简单。
名字各有不同,但玩法几乎都是小姐与客人去到屏幕前的躺椅上,模拟性交。
有个游戏要所有的小姐上去,一个客人躺在躺椅上,小姐们如同蛇在亮着微弱的光的屏幕前赤裸地扭动。
羞耻感刹那爆发,抱着老师的脖子,头埋在他胸膛,在杂乱的背景音里听他的心跳,感知自己的心在无力地狂跳,我很蔫地说不想去。
他说那就不去。
妈咪走过来,用眼神剜我,示意我上去。老师搂我的手更紧,有些凌厉地说不去。
妈咪走开,我抵在他耳畔,说谢谢你老师。
他一下下轻抚我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吓的幼兽,轻轻说没关系的。
“结束以后和我一起走吧?”
我很想和他走,因为我喜欢他这样的男人。而且能赚到钱,我挨生挨死一个月才能赚到和他出去过一夜的钱。
“我很想,但我来m了,老师。”
他失望地叹口气,无奈地摊手,讲,“Fine,很遗憾。”
“没有人会比我感到更遗憾,老师。”我吻上他。
他回吻我。他一寸一寸掠去我的呼吸。
他的手一寸一寸下滑,在我的臀与大腿之间流连。
潮热顺着他在我身体之上游走的轨迹蔓延。
三点半,走出包间,他在灯下与我吻别。我穿着高跟鞋,他比我勉强高半个头,他眼角的细纹也很迷人。
他说再见。
我回储物间换鞋子,坐电梯回到地上,凑巧看见他打车离开的背影。
我也打车回家,夜幕下的山城万家灯火闪烁,俨然一座繁华的不夜城。
耳机里放着《一夜城》。
“你已退出像人潮散去,繁盛更觉空虚。”
心有一块缺陷。
我们会再见吗,老师?我心里默念一遍。
但想到我们其实连名字都没有交换,就觉得其实希望渺茫。
不过没关系,身体记得,夜晚记得。
只是一场午夜邂逅而已,天亮以后,这段故事就会消逝在山城的浓雾之中。
第二天白天我收到了一份还不错的暑期实习offer,便跟领队说家里有事,以后不来上班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说你才上一天班。
我说抱歉,可是实在是有急事。
他只好无奈地说没事、好吧,以后有需要随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