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快走——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啧,哭什幺?乖乖等我回来。”
“对不起…阿慈…下辈子…下辈子…我……”
“阿姐,关于你,我从不后悔。”
“殷令慈——我恨你!”
“溶溶,原谅自己……”
“阿娘!阿娘——阿娘——”
……
……
细密的汗珠渐渐浸透莹润的肌肤,床上的少女呼吸急促,蓦地睁开了双眼。
头顶的鸳鸯合欢帐红得刺眼,殷令慈面无表情地盯着,掌下的缎面锦被皱成一团。
同样一场梦,已经连做了三天。
胸口的心跳缓缓平复,殷令慈确定自己还活着,可每一次醒来,都仿佛刚刚死去。殷令慈深吸一口气,用手撑着身体从榻上坐起,鼻腔间充斥着的脂粉气,甜腻又艳俗,赤裸裸地彰显着她此刻糟糕的处境。
再古怪的梦,现在也不是细想的时候。
距离在眠沧江上被牙人捞起,到被贩卖至此,估摸也有一旬,若再加上被困在这艘画舫上时日,殷令慈离“家”业已月余。
相较于残酷的梦境,真切的回忆更令人难以喘息。她下意识地抚摸颈间的玉佩,眼眶微微发烫。
门外的竹廊连通着整艘画舫所有的客房,此时正伴着来人臃肿的脚步吱呀作响。
说来好笑,明明是做皮肉买卖的地方,却偏偏要用竹子来做,那幺这君子之风,便注定要尽数湮没于淫靡浮浪之中。
殷令慈用力吸了吸气,半阖的双睫微微颤动,氤氲的眸底逐渐清明。
来人正是此间浣花舫明面上的主人,亦是淮阳城内首屈一指的鸨嬷。
径直推门而入,金嬷嬷打眼便瞧见床上半躺的玉人儿,眉头立时一松,眼角的褶子愈发明显。不是她金如玉夸口,经她眼流过的姑娘算一算,能填满半条眠沧江,可头次见着面前这位时,愣是让她看直了眼。
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是在超群绝伦的容颜上,再加一份清贵出尘的气度,那恐怕就不单单是“美人”二字可以概述了。
金嬷嬷虽大字不识几个,却也能看出些门道,可在这样的世道里,遇上老天爷下金元宝的事儿,砸她手里了,她也不可能不接。
抖落着呛鼻的锦帕,金嬷嬷三步并作两步,扭着身子歪在床沿,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方卧榻大得出奇,饶是殷令慈不着痕迹地,提前将自己挪远,仍是险些被身侧的浊气熏了个倒仰。
非是她矫情,而是相较常人,殷令慈天生便对气味敏感几分,且不说,她此前从未接触过此等劣质香料,乍然闻到如此之多,也难怪受用不得。
眼尖如金嬷嬷,怎看不出小美人儿的抗拒。她表情未变,亲切地抓住身前的柔夷握在手中,一边摩挲着掌心的皮肉暗暗啧舌,一边笑着哄道:“哎呦,我的心肝儿,可算是醒了!瞧着脸色,比昨个儿可是强了不少,好好儿的怎就晕倒了?”
想起昨日的荒唐事,殷令慈便如鲠在喉,玉似的脸颊也飞上两道红霞。
昨儿她歇完晌,刚睁开眼,就见一位纤秾合度,腰约如素的小娘子,赤条条出现在了她的榻上。那位二话不说,拉起她就开始演示各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阴阳交合、男女敦伦之事。可怜她将将养好身体,就被吓昏了过去。
对方惺惺作态、明知故问,殷令慈自然不会与之多言。
冲着自己的摇钱树看了又看,金嬷嬷笑意更深几分,朝旁侧候着的小丫鬟递个眼风,她话锋一转,道出真正的来意:“今儿可是咱们寒兰的好日子,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再是天生丽质,也该用可心儿的衣装扮一扮。”
今儿晚上,正是金嬷嬷给她的浣花舫新任花魁——寒兰姑娘,也就是殷令慈,定下的开苞之夜。风月场里有句戏言:客人的腰,姑娘的苞。无论哪个青楼女子,她们什幺时候最值钱?自然还是清倌人的时候。
每逢有姑娘开苞,所在馆阁都会事先大肆宣扬,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如此才能把姑娘的初夜卖个高价。只那一夜,便有数百两银甚至数百两金,可谓贵不可言。一旦清倌人开了苞,姑娘就从清倌变成了浑倌,再达不到开苞之夜的风光。
寻常姑娘开苞尚且是盛事,何况是像殷令慈这般脱尘绝俗的人物?
为了今夜,金嬷嬷早已在整个淮阳,乃至整个淮州造足了势,凭她浣花舫在这地界儿上的名头,料想但凡听到消息的寻花问柳之徒,就没有能忍住不来的。
此事殷令慈不仅知晓,亦是点了头的。只是想起此前见过的几位舫里的姑娘,皆是衣不蔽体,殷令慈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以为她要反悔,金嬷嬷压平嘴角,话里话外是明晃晃的威胁:“眼下时辰也不早了,还是趁早预备着,若是错过了吉时,那可就不好了。”
自打殷令慈沦落此地,因着她身体虚弱兼反应平淡,金嬷嬷明里对她温声细语,好吃好喝地待着,暗里该使的手段却是一样不落。思及此间种种,殷令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罢了,总归是逃不掉的,对如今的她来说,这些未必是坏事。
这模样,落在金嬷嬷眼里,便是服软了。跟变脸似的,她重新笑成朵菊花,麻利起身,张罗着怀抱各类物什的小丫鬟们站成一排。从右至左,金嬷嬷挨个儿介绍,语气颇为欢快:“瞧瞧这副头面,是东街柳记的时新样式,嬷嬷我特特嘱咐了不要金包银的,这里面可真真儿都是好东西!就当给你压箱底了。
再看这盒胭脂,用的是南街宋娘子家的独门秘方,滑而不腻,香而不俗,最绝的是,它只提气色而不遮本色,别看这幺一丁点儿,要五十两银子嘞!
还有这套天青色软烟罗裙,上面的寒兰纹样,是我寻遍淮阳,挑了三位个顶个儿的好手,点灯熬油绣了一旬才赶出来的,瞧着倒是跟真的似的,勉勉强强配得上你。
再衬上这双青玉绣鞋……”
金嬷嬷两片嘴皮动得飞快,说到最后,已是眉飞色舞,不知道的,还当她是送亲闺女出嫁。
殷令慈压根没听她在说什幺,只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敷衍地随着金嬷嬷的动作依次朝前看去。
眼前这些捧着托盘的小丫鬟们,也就七八岁的模样。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她们臂膀平举,纹丝未动,偶尔有忍不住好奇手中物什的,也只敢偷瞥一眼。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艳羡,有的甚至在默默吞咽口水。
此时的殷令慈,确是一尊实打实的泥菩萨,但不得不承认,跟这些孩子比起来,她的运道还是好了太多。
无意为难任何人,接下来的时间,殷令慈从善如流,任小丫头们装点摆弄,直到换上那件没几片布料的罗裙时,才抿紧了双唇。
小丫头们没有恶意,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一个两个的,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她身上。强忍到孩子们忙完,殷令慈果断下了“逐客令”。
见到丫鬟们魂不守舍地“飘”出来,金嬷嬷迫不及待地进来验收成果,甫一擡眼,便呆头鹅似怔在了原地。
我滴个乖乖!老天爷送的这不是元宝,是仙女儿吧!
殷令慈只觉心头的嫌恶更盛,撩起眼皮瞪她一眼。
金嬷嬷见好就收,捏着分寸不咸不淡赞了几句,将今夜的流程核对一遍,又再三叮嘱了几遍须得仔细的事项,便麻溜儿地走了。走时,口中还在止不住地念叨:“发财了,发财了!老娘这次真的要发财了!”
关好房门,殷令慈拾起榻上的薄被将自己裹好,便坐在圈椅上闭目养神,对她来说,今宵的“恩客”是否出手阔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够不够分量,能成为她唯一的“恩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