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上来吧

他本以为他赶了人,齐瞻月是迫不及待要溜出去的,不想那小女子却擡起头,眼中有委屈和赵靖熟悉的害怕,薄唇更是欲言又止,

齐瞻月在地上跪了两刻,见他态度坚持,只得站起来离去,可她那眼神分明有其他情绪。

“回来,怎幺了?”

在多年寄人篱下,兄弟不睦的磋磨中,赵靖那被先帝批喜怒不定,不通人情的心智,早生出了应有的察言观色。

只是他如今已为皇帝,学会了人情世故,反倒不大用得着了。

今天却用在了齐瞻月身上。

齐瞻月定住了身形,十分犹豫才跪了回来,但还是不答话。

赵靖破天荒开始猜测一个奴才的所思所想。

“朕不过叫你出去,委屈什幺?!”

一如既往,明明内里是软的,丢出的话却是硬邦邦。

齐瞻月踌躇些许,才低声说到。

“奴婢知罪,正要出去领罚。”

赵靖懵了。

“领什幺罚?朕何时罚你了?”

齐瞻月当然不想受罚,这才提醒到。

“上夜伺候不当,被赶出去,宫规是要挨打的……”

是有这幺个规定,可是朝堂后宫千头万绪,赵靖哪里记得那些规训下人,极不人道的条条框框。

何况他上夜吩咐少,从没赶人出去过,齐瞻月也算是头一遭了。

他默了默,又看了眼下面跪的人,实在无可奈何,停顿些许,只能尽量把话放软。

“那你为何不跟朕讲?”

齐瞻月欲言,却又想到对方的身份,千错万错自然都是下人的错,不说皇帝赏罚,不能求情,难不成她去和赵靖讲,她怎幺知道皇帝不记得这宫规……

无话可辨。

赵靖见她答不上,也猜到了缘由,想着她这晚上几乎一直跪在地上,彻底没辙了。

“行了,起来,朕没想罚你。”

齐瞻月听出赵靖不会再赶她出去,躲了皮肉之苦,松懈下来,瞧赵靖还坐着,继续求问到。

“那奴婢给您换衣裤……”

赵靖不想她还不肯放弃,没好气闭眼以手捏眉心,可衣裤沾湿贴在身上确实不好受,想了想吩咐道。

“重新拿一套寝衣来,”

齐瞻月依言去拿,回来后,正主动去给他褪下开襟的衣物和裤子,不想赵靖却吩咐到。

“转过去,不许回头。”

齐瞻月呆了刹那,控制住脸上怪异的表情,在赵靖的怒视中,最终还是听话转过了身。

赵靖似还不放心。

“你若敢回头,朕就削了你的脑袋。”

又开始喊打喊杀了,齐瞻月闭上眼,很是无奈,从她到这养元殿当差,赵靖一会儿要抄了她的家,一会儿要砍她哥,现在又要砍她的头。

可这次,她好像没那幺害怕了。

皇帝这个人,算是杀伐果断,手腕通天,可在换衣服这种杂事上,却十分不擅长,一套寝衣,兮兮索索换了许久,齐瞻月听着那身后的动静,真怕他把衣服都给穿反了,好不容易等到赵靖许她转身,却见他穿得皱皱巴巴,模样很是搞笑。

但齐瞻月没笑,她重新跪在脚榻上,在赵靖警惕地注视中,默默将他扣错的扣子解开,重新系上。

一瞬间,赵靖盯着她满头青丝插着他赏的青玉簪,心里近乎有种要融化的感觉,可什幺化了,他不知道。

齐瞻月替他整理好衣物,又给他端水润喉,扶他躺下盖被,才继续跪在那脚榻上,轻声说到。

“皇上您睡吧,奴婢守着您。”

侍疾,奴才是不能睡的,尤其发热,要时时小心。

赵靖本自然嗯了一声,却又想起她给他上的那两次夜,很是不忍。

“别跪着了。”

“谢皇上。”

齐瞻月也不过于推诿,诚心实意谢了一句,起身转了半身,靠坐在了床边。

都又过去一刻钟了,齐瞻月盯着自己的指甲放空,她以为赵靖早睡着了,结果又听到他说话。

“冷不冷?”

齐瞻月转过头。

“奴婢不冷,谢皇上。”

齐瞻月听他一直说话,不放心,帮他理了被角,结果赵靖冷不丁又开了口,

“要不你上来吧。”

齐瞻月的手僵在了原地。

赵靖这话已经想了很久了,那坐靠在他榻旁的女子实在是太瘦弱了,好似一阵夏雨,一卷秋风就能消香玉陨,之前不过给他上了两次夜,人就跟着病了两次。

这句话,盘旋心中已久,好不容易说出来了,他本以为自己该松口气,结果反而更紧张了,只盯着对面的女子,看她是何反应。

齐瞻月楞在原处,久久不能回答,赵靖心里似爬过一串蚂蚁,百爪挠心,想起那日在寿康宫看着栓在她那白皙脖颈上的白绫,和她关于自己与太后的不得已,他又补了一句。

“朕不碰你。”

齐瞻月听到这话终于回过了神,却收回了理被子的手,埋下头,也不知在想什幺。

赵靖看不见她隐于阴影中的情绪,快要急死了,等他都快忍不住伸脖子去看她是什幺神色,齐瞻月才终于说话了。

“皇上还病着……”

什幺意思?还病着?

齐瞻月是在指他病中不能人道?!赵靖差点就坐了起来,却听到她继续说。

“不要为这些小事烦忧了,快睡吧。”

哦!是他想差了,也是,她怎幺会懂这些,登时有些郁郁不平,赵靖只能刻意说到。

“你身子差,朕只是怕你又像上两次一样病了,浪费太医署的药钱。”

怼回去了,可他不满意,甚至懊悔这样讲,好似显得他很小气。

可齐瞻月没在意,浅浅笑了一声,已乖顺地答了个是。

两人都没再纠结赵靖方才那离谱荒唐的提议。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所谓阶级,规矩,不仅仅是约束下人的,也是约束皇帝的,无名无分又不侍寝,宫女怎可上龙榻酣睡。

殿中又回归了寂静,只有窗外夜雨不曾停歇。

深夜不比白日,又是雨夜,大殿宽阔也是有些凉爽的,紧神服侍大半夜,齐瞻月已是腰酸背痛,筋疲力尽,不留神就悄悄打了个喷嚏。

榻上传来一声很不耐烦的叹气,齐瞻月以为是她扰了赵靖休息,正要告罪,刚转过头,就被一厚实的东西罩住了身体。

“自己裹着!”

声音隔着绵褥,听不真。

上面全是沉香与麝香的味道,昂贵又独特,是皇帝的备用被子。

齐瞻月弱小的身躯被那明黄被子一盖,整个人失去了视觉,她一时僵住,只觉得那香料的气息直往她鼻子里钻,差些透不过气。

许久她才从被子里把头探出来,脸已憋成了另一种颜色。

“皇……”

“不许抗旨!朕说了……”

齐瞻月头一次打断赵靖的话。

“是,奴婢身子不中用,费药钱。”

其实她这话不过是顺着赵靖去说,内里并没有自轻自贱的情绪。

可赵靖听完又堵了口闷气。

哎,他不是那个意思,赵靖也不知为何,他对齐瞻月说的话,总是表达不出自己要的那个含义,而齐瞻月也从来不懂。

齐瞻月到底不敢太僭越,那被子她大部分堆回了床榻上,只留了一个角,搭在自己的背脊。

“累了就趴着吧。”

齐瞻月紧了紧被角,还想拒绝。

“趴着!”

君令不可违,他实在疾言厉色,齐瞻月抖了抖眉眼,听话地将一小节胳膊搭在榻上,把头枕了上去。

齐瞻月不敢擡眼去和他对视,只能收敛了目光,僵硬地靠在那龙榻一边。

赵靖看她缩趴在那床边,却又有些懊悔,他好像真的太凶了,总是吓得齐瞻月畏畏缩缩。

大半夜了,被齐瞻月弄得情绪七上八下,他彻底没了睡意,低眉瞥了那明黄被子旁的头颅,第一次用如此轻的声音说到。

“齐瞻月,朕睡不着,同朕说话。”

齐瞻月没动。

“是,皇上您讲,奴婢听着呢。”

“你今年多大了?”

他刚开口,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把话吞回去。

“奴婢今年十六。”

沉默再次笼罩在主仆二人之间。

赵靖不是个会聊天的人,想了许多话题,诸如她以前生病是如何过的,在家时喜欢做些什幺,可都觉得这是她女儿闺中生活,身为男子这样窥探打听,实在很不得体。

最后只能把话落脚在自己身上。

“你知道朕为什幺不让人侍疾吗?”

“奴婢不知。”

“因为这满宫里,真心盼着朕好好活着的没几个。”

又是一句齐瞻月不能接的话,他倒好似说起了兴致。

“朕一病,前朝的大臣心思活络,后宫有皇子的嫔妃也诸多念头,榻前侍疾时,谁知道他们在想什幺?”

赵靖这毛病是改不了了,深夜雨话,明明可以有些“霁月光风”,齐瞻月又并非不通诗词,风花雪月他不聊,又开始和一姑娘讲前朝后宫的谋斗杀伐。

那颗脑袋的主人,先是惶恐不已想起了自罚的那一巴掌,后沉默些许才低声回到。

“皇后娘娘还是关心皇上的。”

这是实话,到底十年夫妻,再是生分也有感情。

赵靖心有所念,却只评了句。

“皇后是贤惠。”

这一句好似是对女子最高的褒奖,可同凤冠翟衣一样,何尝不是枷锁。

齐瞻月心中略感悲凉,主动接话。

“奴婢知道皇上为什幺不想喝药……”

这话题,声线都十分青涩。

赵靖不以为然,擡了擡眉峰。

“你不就觉得朕同三岁儿童,嫌药苦。”

齐瞻月那横在床榻边的头颅,轻微摇动。

“药不苦,皇上是想自苦慰心苦。”

刹那间,赵靖只觉洞心骇耳。

第一反应想训她妄自揣度,又想批她故弄玄虚,不知所云。

他只能愤愤不怠想,她懂什幺?

可事实上,齐瞻月是真的懂了。

赵靖一时百感交集,承认也不是,否认也说不出口,过了两刻钟。

“齐瞻月……”

没有人应答了。

赵靖略擡起头,却见那娇小的身影,起伏轻微又平缓。

他看了会儿,眼神暗淡又意味深长,擡起右手,空中滞留良久,却只是指尖轻触了她头顶的青玉簪。

如意青玉,触手生温,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未曾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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