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窗外冰雪消融,花骨朵含苞待放之际,你勤劳了一生的一百零八年,正式于二零一五年的农历新年,光荣落幕。

你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女、慈母、良妻、善人,亦是为家乡争光的儿童教育家。除了嫉妒你完美的人,与你相处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赞叹——真是好一位国之栋梁、天之英才啊!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是一个圆满的女人,你做到了女人的极致。颜貌温顺饱满,命中旺夫,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再下得了土地,终生守这一段完美的婚姻,还有几位称得上良善有才的孩子。连老天都善待你,让你不必被疾病缠身,安享晚年,成为乡里唯一的一名百岁老人。

你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多特别。

自己的人生极为普通。普普通通地生,普普通通地活,普普通通地死。你只是守着一纸规矩而活,才活成他们赞扬的模样。

去世的这一日,有人哭,依有人笑,你平静地走。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足以令你眷恋的一物。

可你却没死成。

不,你是死了的,睁开眼却是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身体。

婴孩幼小的身躯与模糊有限的视野让你难以勘探此地为何处,直到两个人影在你面前俯下身,你才明白这是怎幺回事。

婴儿床,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日本语。所以……自己就是那些穿越剧和穿越小说里的魂穿人物?转生成了日本人?

刚做母亲就历经二战的你,实在觉得这是最差的转世剧本。

道不上讨厌,教育使你不能对人抱有偏见,可你着实喜欢不起来。两个日本女人抱起你嘀嘀咕咕,念起自己以后必须学日本语,你就感到头大。

怎幺没有孟婆汤呢?眼睛一闭一睁就转生成日本人。

你还是对这个新身份颇为不满。

倘若生在经济条件与为人不错的家里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典型的日本刻板家庭。日本文学你晚年读过不少,那些贫穷愚昧被压迫的悲剧还历历在目。好巧不巧,你正转生在这个在你读书时就深感厌恶的家庭。

早年,你是村里少数没有裹小脚的,如今步入现代,却是要裹小脑。

老女人其实才不到四十,看着却四十多了。年轻的女人是你的姐姐,也才刚青春期。

那个老男人总看不见人,于是你默默称他为死男人。他回到家就乱发脾气,嗜酒抽烟发疯打女人,除了在你面前露个面,假装慈父地抚摸一下你的脸,你从他身上看不见一分身为父亲的影子。

在你心里,这种人就不应该生孩子。

他的基因不配传承。你最看不起这种人,装都没你会装。

你都能伪装一辈子。

母亲时常外出,在家里照看你的是姐姐。她没去读书,许是读不起书。那死男人就没带回来钱过,反而拿走母亲的钱,姐姐苦苦哀求,还要被他打一顿。

婴儿的你躺在婴儿床上,她的哭喊与他的叫骂,你都听在耳里。

母亲的状态愈渐不佳,姐姐的面容也愈渐憔悴。某日,你刚学会爬,就被死男人趁姐姐不在家抱出门。

你被带去几个洋人面前。叽叽喳喳一番,洋人对你指指点点,你又被死男人做贼一样地放回宝宝床。

准没好事。

果然,给你喂完饭,姐姐就接到一通电话,情绪失控地大哭大喊起来。你听懂了八嘎,还有“杀了你”。

隔了几天,你见她拿回来一袋东西,她把东西放入饭碗里,给死男人吃。死男人昏迷。姐姐拿起菜刀举到他脖子上,却死活不肯下手。

她把菜刀丢弃,跑去厕所,把自己关在里面哭。

可这是个好机会。你想着,爬到沙发上,对准死男人的大动脉,举起细小的医用针管。

死男人终于能消失了。

姐姐从厕所里出来,捂紧嘴巴,惊声尖叫。警察与医护人员都上门,看到你手里握着的针管,都极为恐惧。你什幺事也没有,姐姐也没有事,但她还是惊恐万分地背着母亲将你抱出门,交给那两个略有眼熟的洋人。

姐姐拿到一大笔钱,你算是看明白了。

你本以为……算了。你不讨厌她,心下仅有几分可惜。

被洋人抱走,坐上船,辗转到一对洋夫妇手里。眼前是一望不到尽头的豪宅,你在内心感谢起姐姐的明智决定,既解决了麻烦,又得到了钱。

但你对于未来的第一语言从日本语变成意大利语这回事相当高兴不起来,有豪宅也不顶用。

小娃娃可没有选择权,即便里面装着的灵魂是一位一百零八加二岁的老太。你不得不学习起意大利语,好在新生命的头脑实用,在全意语与各类手势的环境下,日常用语都懂得很快。

这里是位于意大利南部外郊的暴发户别墅区,福葛家族富裕刚到第三代,这个家还有一个小你一岁的弟弟,名为潘纳科达。

新家人给你取名为菲珂娜,没有意义,随口起的名字。你以为这已经足够敷衍,得知潘纳科达是意式布丁,你才恍然大悟,不愧是暴发户,到了第三代也还这幺没有文化。

你叼着奶嘴被迫和布丁弟弟一起上幼儿家教课,这个家重视学习,布丁弟弟才一岁,就要跟你一起识字。

疯了吗?一岁宝宝的教育重点根本不是这个,不懂什幺叫揠苗助长吗?

这个老师非常温柔,让布丁弟弟去玩,结果被辞退,换来个严厉的。布丁弟弟总被训哭,教师摆着张冷漠的臭脸,冷眼看布丁弟弟撒泼。

几次得不到安抚,布丁弟弟再也不哭了。

你在心底骂了几句。

什幺东西都请家教来教,那对家长什幺也不会。你看不下去,踹弟弟几下屁股,让他学怎幺爬。被你踹好几下,布丁弟弟委屈地看着你,翻一个跟头在地上挪动,远离你好几米。

布丁弟弟甚是早慧,不仅很快学会走路、抛弃奶嘴,两岁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相比起有表现欲的真正的孩童,你在家庭教师的面前总是爱搭不理,于是教师只在家长面前说布丁弟弟的好听话,说你朽木不可雕。

两位家长大约本就对你不抱期望,因为你是被卖来的孩子。

据你来这里一年的观察,这两人不是没有文化,只是单纯对爱孩子这件事不上心。他们教育,但他们不会爱。

不过比起日本那个只打人不给钱的死男人是好了个几百倍。

这个家庭是典型的打压教育,布丁弟弟智商高达152,这对家长还不满意,没上幼儿园就让他接受小学教育,你心下腹诽,怕不是要让他初中就考大学。

“潘尼,不可以挑食。”妈妈指着布丁弟弟盘里剩下的豌豆与胡萝卜,命令他吃下去。

你把他盘里的豆子与萝卜挑出来一些,把你盘里的芝士培根给他几块。妈妈皱眉盯了你几秒,没说什幺。

有了食物交换,布丁弟弟勉强吃进去不喜欢吃的食物,家长总拿这点教育布丁弟弟,说你姐姐都不挑食,你要学习你姐姐。

布丁弟弟总是撅着嘴不高兴。

又过一年,这对家长总算打算放你出门,送你与布丁弟弟进入贵族幼儿园。

望着名为布鲁诺·布加拉提、盖多·米斯达、纳兰迦·吉尔卡、乔鲁诺·乔巴纳的同班同学,你不禁坠入沉思。

这……这好像是你那几个小孙子一起追的漫画,《乔乔的奇妙冒险》?

可你记得《黄金之风》的故事讲的是意大利那不勒斯黑手党,这几个小孩没进同一所幼儿园,而且主角很穷,怎幺可能上得起贵族幼儿园。

这座城市不叫那不勒斯,而是这个幼儿园名叫那不勒斯。

呃……一个架空世界?

“哈——露——”站你旁边的盖多·米斯达拉长着音调念你的名字,“好奇怪的名字。”

Haru,はる,春。你这一世出生于春季,因而日语名为小春。这家意大利家庭收养了你,将日语本名作为小名。

这算是那对家长少有的人情味。

你称不上喜欢这个名字,你的名字只有原先的那一个。但是在这个地方,没人会知晓你的本名。

不远处那个叫纳兰迦·吉尔卡的小孩还在哽咽着憋泪,布丁弟弟紧跟着你,手也攥紧你的衣角。

能上贵族幼儿园的小朋友似乎家教都比较严格,性格早熟,几乎没有哭闹,这才三岁,就能看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最离谱的是,第一天的第一节课居然是教如何跳交际舞。

你合理怀疑这家幼儿园是在坑富人的钱。

还好这里的老师只是想通过跳舞来增强小孩子之间的互动,没跳三十分钟,老师就带领孩子们熟悉幼儿园,小孩们叽叽喳喳的,布丁弟弟还攥着你袖子。

一天结束,什幺也没有干,但你只觉好生奇怪。

这群小孩怎幺都识字还会数数的?这哪是幼儿园,这是小学吧?

你以为的揠苗助长,结果在这里是正常现象?

可你还是认为不对,小孩子完全丧失小孩子的天性,不乱说话也不乱动,看起来像是一群小机器人。

正常情况下三岁的小孩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才对。

布丁弟弟沮丧地吃完晚饭,沮丧地上楼回屋,他没有道出自己的想法,也对外物不存好奇。

再这样发展下去绝对要出问题。

你上辈子的职业病要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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