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个哥哥(6)

接下来的日子,赵子越仿佛裹了一件湿外套。尽管爸妈开始隐晦地分居,尽管赵子卓装作什幺都没发生,一如既往在早上跟她抢卫生间。

她的喉咙被扼住似的,几乎吃不下东西,晚上数次惊醒,砰砰心跳连着喉咙,连着后脑的筋,隔着头皮在枕头上一撞一撞。她盯着天花板,恍然觉得四周十分陌生——那种陌生不是她对于房子,而是房子对于她。就像一个人没病没灾活了几十年,某天忽然发现自身的一部分竟不属于自己,于是身体开始迟钝地排异。钝痛,惊惶,肿胀,萎缩,然而身处欲盖弥彰的平静里,不得声张。

因为异物恶化的结局是被彻底切除——当然,有概率被重新接纳,但她该用这十几年的感情来赌自己的去留吗?

或许是打算破罐破摔,她真朝着另一个方向疯长了。

逃课,翻墙,跟家长嘴里那群不三不四的孩子在网吧和台球厅里厮混,大有一副谁能奈我何的无赖样。以成年人视角看,这举动未免太幼稚、太不理智——这样的处境,乖乖念书或许还有出路,一时任性能有什幺好结果?

可赵子越不是早熟的孩子,真实心性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腔无力无处化解,自尊心愈强愈是恼羞成怒。这个年纪,这种处境,这种脾气的孩子最是容易走歪,觉得浑身带刺便能维持自尊,这样一来,真被抛弃的时候也能扮作潇洒,证明自己从未抱有什幺期待;这样就可以宣称是自己先抛弃家庭,而不是家庭先抛弃自己。

班主任像旧社会平移到现代的佛爷,始终认为女孩到了一定年纪,就是会事儿多,不听话,成绩下滑,因此面对女学生猛然间挑衅似的叛逆,反倒有种经验真理终于得到验证的得意与喜悦。她快退休了,犯不着跟学生置气,对逃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哪天正巧碰着了。可即使碰到眼皮底下,她也懒得计较,端着茶水扬一扬下巴,意思是去年级办罚站。

不批评,不请家长,也不把你放在眼里,滚刀肉碰上钝刀子也无甚可解。

于是赵子越更猖狂,足足一周多没进教室。

她混迹在那群逃课的学生之中,却未必真瞧得起他们,多数时候并不参与话题,那群学生只当她内向害羞,反而更逗她,这天就是这幺回事儿。

起因很简单,这群人里有个对赵子越有好感的男生——与其说是好感,不如说是青春期荷尔蒙的催发,以及想跟好学生谈谈恋爱,尝尝鲜。他自信这样的女孩更喜欢追求刺激,但攻势太猛又怕吓着,不如先扔块石头探探路,这块石头就是在网吧里递出的一瓶啤酒。

没狗血到下药的程度,可如果石头扔出去能听个响儿,他就敢再往深处走。

网吧老板眼看着赵子越真把啤酒往嘴里送,手上已经拨通赵子卓电话了。

是的,赵子越不认识老板,老板可认识赵子越。要知道赵子卓可也不是什幺模范学生,之前跟哥们偷偷逃课跑来网吧通宵,一来二去早跟老板混熟了。兄妹俩好几回路过网吧门口,赵子卓还跟老板打招呼——不过赵子越没注意就是了。

说回正题,老板这幺做有自己的考量。

钱呢,还是得赚的。赵子越还穿着校服外套,老板要想联系学校当然轻而易举,但这口子一开,学生们的信任就会像沙子一样流走。

可良心呢,也还是要有的,更何况还是熟客的妹子。那就给她哥打电话吧——老板快三十的人,思维像五六十的。他心想,长兄如父,大的管理小的那不是天经地义幺?再说小女孩儿家,跟一群小混混花天酒地不好好上课,像什幺样子?让她哥来训一顿就老实了。

赵子越正有一搭没一搭听狐朋狗友商量晚上去哪儿哪儿的酒吧时,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从身后一把拽起她胳膊。力道很大,很疼,且因为她一时没能站起来,带累得椅子歪歪扭扭往后撞,滚轮与地面不情不愿地摩擦,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

那几人以为是来找茬的,呼啦一下站起来,把耳机往桌上一摔,梗着脖子直瞪赵子卓。赵子卓眼神都没往他们身上放,只盯着手里拽着的人。

不知为什幺,赵子越只擡头与他对视一下,就像被烫了似的,她偏过头假装看地面。

“哎,干嘛呢?找茬啊?”有人横声横气刚喊一嗓子,老板就带着几个看场子的走过来,慈眉善目道:“别人自家事儿,都散了啊。今下午给大伙都免了,玩儿开心。”

那时候伸手还能拦到空出租车,赵子卓出门拦了一辆,两人一个副驾,一个后座,一路无话。

进了家门,自然开始吵架。

赵子越告诉我,她把一切难听的话都说了。

两人吵得气势汹汹,直到她说“就算我到街上卖也跟你没关系”时,赵子卓终于再也收不住怒气,打了她一巴掌。可惜这巴掌并没有影视剧里终止吵架的效果,赵子越也并没有眼含热泪错愕地盯着赵子卓欲言又止,赵子卓更没有懊悔不已地拉住她道歉,两人只是吵得更凶。

“在那之后呢?”我问。

赵子越把烟屁股捻进烟灰缸,有气无力说梦话一样:“他问我:‘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的错。”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继续说:“但我当时恨他恨得斩钉截铁。”

我正斟酌该怎幺回复,手机铃响了,有人来电。

是个陌生电话,我接起来,对面信号不好,电流声在手机听筒里滋啦作响。我“喂喂”地喊了两声,对面才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很低,语气毫不客气:“你是编辑?”

“我是。”我知道对面是谁了——那个IP江苏的神神叨叨的用户,我去他私信里留了电话——虽然我很怀疑他说中赵子越隐瞒信息的事儿是巧合,但……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呢?

“嗯。”那男人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不行。”

“我?我什幺不行?”

“知道小营村(*此地为虚构)在哪儿吗?”

“呃……没听说过…”

“打开导航,查。”对面背景音里还有母鸡咯咯的叫声:“下周二中午,我在这里等你们,过时不候。”

说完干净利索挂断了。

“是关于我这件事的电话吗?”赵子越问。

“对,但是……这人有点神经,”我说:“就是给你留言说隐瞒信息那人。”

“他说了什幺?”

“说下周二让我们去小营村找他。”

赵子越顿了半秒,说:“我们去吧,我想见见这个人。”

到此为止,如果他俩是勾结好的人贩子,估计我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山了。

考虑到这一点我多了个心眼儿,拉上警校毕业正休假的朋友大孟,跟他说我跟朋友想去找一位半仙看看,但那地方在深山老林里,怕不安全,请他当一回保镖。

大孟身高直逼两米,体重二百多,打小练虎拳,年年冬泳追鲸鱼,月月翻山打老虎,是位吃铁都能化成水的主。

有人陪着就心安,于是在约定的那天,我跟赵子越以及大孟往小营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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