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里。”
夜色静悄悄,也不知是谁压着嗓子先喊了这幺一声,行山无人寂静的半山腰就多了一道人影。
更确切的说,是两道。
灰布衫的男人脸上罩着块黑布,扛着一个半混不死的红衣人。
男人来到同伴面前,啐了一口,满嘴抱怨:“不是说这是个娇养的世家小姐吗,怎幺扛着比码头的麻袋还沉?”
“世家出来的,油水足。”
同伴嘿嘿一笑,搓着手上前,拉开红衣人面上覆着的乱发,掏出火折子,果然见着张春花皎月般的脸蛋。
“嘿!瞧这一张脸蛋,若能卖到春香院,够咱哥俩儿吃喝好一阵子了。”
“嚯!是够漂亮!那行山的木讷小子也真不会享受,放我家里多出这幺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定然……”
“定然什幺?”
声音幽幽凉凉的,像是从大山深处飘了过来,又仿佛不存在一般,空气中升腾起灰白的雾气。
灰布衫的男人打了个哆嗦,没忍住问自己的同伴:“你有没有听到什幺声音。”
同伴不以为意:“能有什幺声音,行山闹鬼传闻都传了三十多年了,哪会是……”
他的嗓子卡住了。
或者说是发不出声音了。
灰布衫的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一股子温热的液体喷射到自己的脸上,再睁开眼睛,眼前只剩个没有头还在喷血的身体,有什幺东西骨碌碌滚到自己脚下。
他茫然而又惊骇地低头,却见脚边正好滚着同伴的脑袋,眼睛还张着,嘴唇甚至还在阖动。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灰布衫男人嗓子陡然拔尖,那是人类惊惧之下才会作出的反应,然而还未尖叫出声,又有更多温润的液体从他的胸腔内喷出来。
一把刀,轻薄而快速自他身后穿透而过,男人甚至来不及感受痛楚,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半山脚处,只留那红衣人一个活口。
一个身影逐渐靠近,高马尾,瘦高身形,面容隐在夜色之中,一时间难辨雌雄。他丢到手中沾血的刀,解开红衣人身上的束缚。
“你若只是惩戒,何必下此狠手?”
红衣人明明紧闭双目,却忽然开了口,来人微微怔住。
“你没昏迷?”
红衣人……燕危行睁开眼睛,他生得极美,也年纪尚小,眉如黛墨眼似横波,哪怕冷着脸,也别有一番丽色。
更别提此刻,美人凌乱,苍白面容浮现清浅红晕。
“承第二次恩情,燕某多谢周三公子。”
这话听着客气,却透着点半阴不阳的调儿。周三看着这位漂亮公子眼睛半晌,怎幺着也没看见半分谢意,低垂了眉眼将人又给绑了。
燕危行大惊失色:“周三!你这是何意!”
周三言语薄凉:“怕你再跑。”
燕危行嗤笑出声:“脚长在我身上,周三,我想往哪儿跑你管得了嘛!”
周三擡起凉薄眉眼,语气平淡带了三分笃定:“管得了。”
燕危行鼻子差点气歪。
行山夜半静寂,再无人烟。
周三用绳子绑着燕危行的手,将人拖着往前走,好好一个华服美面的贵公子,成了个劳改的囚犯。
这明显是个侮辱人的做法,周三却是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嘲讽态度,仿佛真是怕燕危行跑了一般才这样绑着人。
燕危行周身大穴被点,只能黑着张脸跟着行动。
周三:“公子苏醒时,我便同您说过,在行山待满三月,之后可自行去留,只是……。”
瘦高个儿的青年似不经意的瞥了燕危行一眼,仿佛看向一个玩闹又不太听话的孩子。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走,让我很难办。”
燕危行逃跑三次都没逃出周三魔爪,此刻也忍不住破罐子破摔,“谁知道你们这是什幺黑心地儿,行山行山!小爷我长这幺大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儿!”
周三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言语仍是冰冷的,“云河有十四洲,十四洲之外仍有天地。公子未满弱冠,便能识清这天地山河,周某佩服。”
燕危行耳后燥热,只恶狠狠的盯着周三。
周三却别过脑袋,不再看他。
倒是还是个少年人,心性未定。
半月前将这皮相艳丽的少年公子从死人堆扒出来时,也是这幅臭脾气,人还半昏不醒着,手里那把卷了刃的匕首还直直朝周三刺了过来,眼中透出凶狠的戾光。
顶着张富贵公子皮,内里住着个狼崽子。周三其实有点欣赏这样的脾性。
涯有野道。
顺着山路下去,便能看见一处村落,稀稀拉拉的,隔着深重夜色也不能看见几户人家。
燕危行被周三拽得头晕,只能模糊听见一个公鸭嗓嗷地一下叫出声。
“周三!周三!你可回来了!”
公鸭嗓一声三叠的跑了过来,却见周三跟拽犯人一样将燕危行拽过来,嗓子一时卡了壳儿。
“这,周三你这咋回事啊,咋将自家媳妇儿这幺捆着呢!”
公鸭嗓名叫刘四,也是个皮肤白净的少年,就是声音难听了点,更难得的是,还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燕危行一张脸更黑了。
周三并不解释,只道:“何事?”
公鸭嗓一拍脑袋,拉着周三就往他家的方向走。
“你快回去吧!娇娘今日去你家寻你不见人,现在正发疯呢!”
行山每家独门独户,除了夫妻外便是一户一人,娇娘就住在周三家隔壁,姑娘年轻又漂亮,就是有点疯病。
周三刚到家,就见院子里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全倒了,一个中年妇人死命拽着一个年轻姑娘不让她在折腾这些花草。
“哎呦,娇姑娘,这些花草可是周三他的命根子,你这全毁了人家可是要跟你拼命的!”
燕危行有些看好戏似地盯着周三背影,遗憾地察觉不出什幺情绪起伏。
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噌”的一声,刃上的雪亮清辉让燕危行瞳孔收缩成针尖一样的大小。
这实在是把漂亮的匕首,刀身的颜色竟是雪一样明净的白。
年轻姑娘见到周三,面上的狰狞神色立刻消失不见,立马成了个无害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轻盈的像只蝴蝶一样扑进周三怀里。
“周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娇娘等你等得好辛苦。”
周三只淡淡垂目,看着兀自抱着他腰闭目陶醉的少女,拿着匕首在她脸上比划了两下,在中年妇人“使不得使不得”的声音里,有些无趣的收起了匕首。
“把人拖回去。”
他冰冷开口,只看向自己凌乱的小院,辨不清面上神色。
中年妇人忙将人领走,她好像这时才注意到身后的燕危行,眼中惊讶了一瞬,还是未曾多问。
燕危行挑着眉毛,“这俩人……”
周三并未搭理他,只有刘四搓着手嘿嘿上前。
“姑娘,手被捆着难受吧,我来给您松绑。”
眼前危险寒芒一闪而逝,刘四连忙退后,燕危行抱着胸,神色不善地开了口:“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小爷是男的!”
行山的人都以为燕危行是女人。
肤色雪白,面容艳丽,就算一身狼狈也带着与行山这个荒凉地格格不入的贵气。
周三一开始也这幺以为。
将人救回来的第三天,周三实在忍不住燕危行身上的酸臭气,将人扒了才发现。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燕危行醒来后得知这一情况,自觉被占了便宜,或许也是隔着这层原因。连着对周三这个救命恩人也没什幺好脸色。
刘四以为是姑娘家害羞,大笑出声,“哪个男的能长你这样,你要是男的,那周三岂不是女的了!哈哈哈。”
话未说完,就听见周三冷冰冰的嗓音,“青娥来了。”
青娥是刘四媳妇儿,为人泼辣得很。
刘四背脊发寒,忙不迭地告辞。
一时间,小院内只剩周三和燕危行二人。周三看着这一地凌乱花草,只沉默的开始收拾。
燕危行想起那把雪亮的匕首,犹犹豫豫的,不知如何开口。
“你……认识宴山道人?”
周三并未擡头,声音冷静:“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燕危行只感觉这半月里胸口里堵着的一块石头瞬间落了地,连带着看周三也顺眼了不少。
宴山道人原名燕回春,是燕危行舅舅。一个月前潭州燕家生变,燕危行众叛亲离,世间可信任之人也只剩燕回春这一个血亲。
如果是燕回春让周三来救他,那一切也就解释地通了。
想到这,燕危行耳后燥热。真要如此,周三就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他这半月来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燕危行忙矮下身子帮着周三一起收拾。
“咳,我来帮你……”
“滚。”
声音极轻,却冰冷刺骨。
“……什幺?”
“滚。”
一股冰寒之气不知何时钻入燕危行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觉得自己头发都快结了霜。
更让他惊骇的,是瘦高个青年露出的眼神。
无声而又狠戾,如丛林幽狼,满是冰冷的杀意。
燕危行大脑里瞬间敲响警钟,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不逃,周三手中剑就会出鞘。
他仿佛有遇到了那个要杀他的白发人,他也有这样的眼神,只是神情散漫,拿剑的姿势更像是在闲庭散步,纵然彼时大雨倾盆,周边已满是尸体。
燕危行少爷脾气再度升腾起来,忍住心中惊惧,想要摔门进屋。
然而未带他进屋,自心脏处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让他彻底晕了过去。
一道黑影闪过,在燕危行脑袋着地之前,就被扶住了身子。
周三忙伸手探向燕危行脉搏,片刻后眸中一点惊异之色一闪而逝,看向怀中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一个怎幺甩也甩不开的皮球。
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燕危行在一片夜色中行走,与行山这样的荒芜之地不同。潭州的夜色倚红招翠,沿路年轻的姑娘绕着柔软的水蛇腰,眼波轻媚。
他被一截水袖拉住,那声音轻地,似散不开的柔软烟雾。
“危……过来。”
梦境的尽头,是穿着白裙子的背影。
燕危行登时咬牙切齿,再度后悔自己手里没跟周三一样有一把剑,能将这背影捅个对穿。
“老妖婆,梦里也不放过我!”
“啪”的一声,燕危行醒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燕危行捂着脸抖着眉毛看过去。
室内烛火通明,一只着了素白单衣的身影坐在塌边,长发披散,乌软若流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燕危行背后寒毛直竖,陡然想起之前在屋外这人望过来的狠戾模样,语气凶巴巴的,却藏不住那点心虚。
“大半夜的做人床头,吓谁啊!”
周三眉目冷淡,只道:“这是我的床。”
燕危行身形僵硬,对眼前人天然的恐惧让他一时说不话来,他又想起在行山半山腰死去的那两人。
杀人嘛,一瞬之间的事,可是周三的手段未免也太利落了些。
先前对周三升腾起的那点感激之情,此刻也轰散了个一干二净。
燕危行咽了口唾沫,目光怎幺也不敢向上擡,只能落在眼前人的胸口处。
周三人瘦,脱了外衣之后整个人似乎更加纤细了些,胸前微微隆起……
等等,男人胸肌似乎不长这样。
再一擡头,眼前人神色平静,脸还是一样的脸,漆黑长发衬着冷白面色,透出一点男子绝不会有的柔来。
燕危行脸僵成一个木疙瘩,只觉得自己发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他命休矣。
熟料周三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递过一杯茶水,道:“你中了蛊。”
燕危行麻木,接过茶杯,声音跟游魂一样飘了出来,“什幺?”
周三眼中古怪,“桃花蛊,三月不除,会食尽你体内精血。”
“啪”的一声,杯子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