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
高考再度伊始这天,开考前,杜蘅从对方手中接过一瓶新墨水,是她惯用的,带有男人体温。
陈顺贴着皮肉,在胸口焐了几个小时,寒天雪地,把墨水焐成一块热炭。
他穿着将校呢大衣,身形高挺,皮手套折塞在口袋,滚烫手掌来护她的耳朵,把冷风拒在外头。
“皮帽子要戴,别冻坏了。”
“不冷。”杜蘅说,大西北的风雪把她锻炼得很好,冻不坏。
校门外是从附近家中或朋友家赶来的考生,推着自行车三三两两。还有来送考的家里人,环境有些嘈杂。
杜蘅揣着墨水,过好一会才说她带了的。
陈顺偏头,想找她的眼睛,奈何不给他看,只好轻声告诉她:“天冷,墨水会结冰——”话还没落,香软的唇吻上嘴角,一触即分。
他一脸错愕,后半句话哽住,笔直的腿跟着发僵。
陈顺脸红了。
童子鸡似的大红脸。
面前盯着他小人芽儿,乖顺又文静,围着围巾的脸更小更白了,像只小兔。大庭广众,刚才火热的吻和她纤弱模样并不相称,仿佛是他的错觉。
如果她不笑,眼里没有那道流光,陈顺真怀疑是错觉。
知道她胆子不小,却不知道可以为他这幺不惜胆气。
“担心手。”陈顺心化成一汪,又问,“扯到没有?”
“能动了,你看。”
多灾多难的手被三片木板加铁丝线固定,方方正正,用她的话说,像一排军用肉罐头。
杜蘅想擡擡手给他看,陈顺立刻紧张托住,别动别动,像捧一块随时要碎的豆腐。
“陈指!”
是牧马队的男知青们。郑铁强打头,很没眼力地迈过来,边说边扭头对后面招呼,“指导员也在呢!”
蓄势待发的吻卡在陈顺喉咙,上不上下不下。
一群人围拢上来,郑铁强发现几步外站的水根和华红霞,又举臂打招呼。
牧马队男知青一到,昨天陈顺大清早开车摸排的事就此暴露。谁让他一五一十,摸排哪到哪的道路情况,用车记录写得这样正直,还自掏腰包填了油。
指导员做事一直纪律严明。
指导员脸咋这幺红?
陈顺眉头轻皱,点名让话多的男知青高考结束后干点体力活,出夜牧,配马料,外加给马修蹄子。男知青们都记陈顺调配时间让他们复习的好,个个都说没问题,指导员说啥他们干啥。
陈顺高挺身子站在风口,笑容明朗,一只手习惯地打开呢大衣前襟,为杜蘅挡风。话对别人在说,身体向着她,肢体说着另一种语言。
杜蘅握紧墨水,上头满是他的温度。
触感朴实,细腻。
她把他的温度裹进心里,坐上考场那一刻,反而很平静。
天太冷,边上的考生正猛烈搓手,裹结冰的墨水,不是人人都离炉子近。
全场没有人声,静待开考铃响。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卷子进入教室,寂静中才传出纸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几个大字印在试卷上。
八千里路云和月,数十载尘与土。时代的巨响,在此时,仅是一张张试卷落定桌面的细微声息。
在落笔前,杜蘅突然想到父亲遗书上的话
——活一辈子,不过活个生逢其时。活到了,便挺是幸运儿的样子。
最后一场考试,她交卷走出考场,脚步逐渐加快,迫切想见的人立在风雪中,轮廓明晰,最标准的军姿,把雪花衬得渺小。
这回她没有跑,是他快步朝她走来。
一走动,雪从肩上簌簌往下落。
边走边解开前襟,脚步停住的同时,把她藏进怀抱。陈顺胸膛间的气味很沉郁,很好闻,依旧温热,坚实,依旧可以做所有流亡者的避难所。
在他怀抱,思绪是宁静的,不爱吵闹。
杜蘅只记得,当天等到红霞出考场,四人一起在县城吃了顿好饭。
隔天一起参加高考的知青说起十年考生堆在一起,叔叔阿姨辈的考生比比皆是,杜蘅并没印象。场场被陈顺用体温焐热的墨水,是她唯一清楚的考场记忆。
高考结束,比高考还考验人的等待开始了。
不少人的脖子长长三寸,盼望公布栏贴出名单,学校老师也常在办公室感叹,这是别人屙屎我攥拳头——有劲使不上。
下过两场大雪一场暴雨。
初选名单公布那天是16号,恰是腊八节。
老校长气喘吁吁,冲进教室找杜蘅,着急喊她快去看初选名单,又说不对,快去公社填报志愿吧。教室顿时热闹,学生们乱喊乱叫,提前庆祝杜老师成为大学生。
杜蘅来到公告栏前,看榜的人已然里三层外三层。
前排有人丧气又豪迈地说,半年后还有第二次高考,大不了再战一场。人墙挤出来的身影有唉声叹气的,有揉准考证的,榜上有名的欢呼高叫。
榜单是用毛笔写成的大字报,并不排名,写满通过初选的考号和名字,需要考生自己核对。
“0451。”
“0451。”
杜蘅默念,穿壁凿墙挤进去。
顾不上还没好全的右手。
终于在一堆数字、姓名中寻找红霞的名字和考号,她欢喜地转身,发现红霞还被汩汩人潮拦在二门外。
担心她的手,红霞拼命挤进人潮捞她。
“第二张,第六排,第一个,华红霞,0451!”
两人才碰上,杜蘅扬起唇角,扭身去比。
华红霞鼻子一酸,生发许多酸溜溜的情绪,不仅为这句话,也为杜蘅刚才奋不顾身,穿梭人潮的柔弱背影。只想给她带回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