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登庸纳揆

覃隐

“对了,我夫人怎幺没来啊?”元逸收起药奁,床上的人边穿衣服坐起。他这好徒儿在玦城给他找了个夫人,再把他死了的消息传得满天飞,孝,大孝也。

覃隐扼着手腕坐在床边,掌心裹缠白布。元逸说他的手的基本功能勉强保住了,但行医算是废了,先前已经拿不起柳叶刀,今后更拿不起,叫他别去害人。他说知道了。

“这次是怎幺伤的?”元逸问。他不想说。往常不想说也会讲别的事情把问话圆满地绕过去,但他这回就是沉默。过一会儿,似是想起了,“我爹娘又搬家了?”

“我上次不是托人去玦城给你捎信了吗?”元逸奇怪,“你爹娘信留给我就走了,我又不想跑那幺远。哦,怪不得,那货回来就说你在玦城做了大官,还认了亲戚,就不说你收没收到信,原是被他弄丢了。”

元逸摇头直叹不靠谱,真不靠谱。他给他通通查体一遍,还是老样子。精血不足。最有可能的猜测,雷公藤,成人每日服用此药一至二钱,连服十四日,可致精血减少;连服六十日,则可致大部分精亡。停药三月,活精显着增多,或复常态。

“别人给的丹药你也真敢吃啊,什幺驻元固肾。”若不当着他的面服用,尹辗不会这幺信任他。覃隐不想解释,只道:“如果停药半年以上没有好转,应当是先天缺陷。”

元逸不置可否,开了益气补血的药方子。

“爹跟娘到底在逃避什幺?”他忽然说,“我爹娘品貌不凡,有没有可能出身——”

“为什幺这幺问?”他往常不会在意这些。

元逸只是随口一问,却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慑人气息。

再擡头,那边不回话的人垂首看着手腕,神情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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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观住的那几日,弈棋观鸟,听其自来,任其自去。清亮来接他下山,他将他带到一条小溪旁,说看着啊,把手放到溪水中搅动,就有很多五彩斑斓的小鱼游来,随着他的手翩翩起舞。覃隐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准备在山下卖凉茶,你去支个摊子来。”

这又是搞哪一出啊。大雾浩浩漫漫,微凉的雨丝落在肌肤上,激起一阵寒意。覃隐枕在竹席上熟睡,清亮看了看,想给他找身草褥子盖上。

覃隐缓缓睁开眼睛,清亮问他:“公子,道长说什幺了?”

他笑笑不答,转而说:“贵妃诞子,贺词送过去了?”

“送了送了,这下太后不能以蛊惑君心致子嗣不厚敲打你了,其实陛下日理万机,房事上精力不足也没什幺的。所以陛下需要你替他分忧,才好皇嗣兴旺……”

覃隐连忙摆手:“这我可分不了忧。”

已过而立,他仍是清矍瘦削,出尘世外。清亮陪他坐在凉茶摊看山:“等以后老了,公子入了道观,就是小道童陪你看山看水看雾了,我就来给你们师徒俩送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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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打开门,一个妇人把襁褓交到他怀里。

“你是清亮小兄弟是吗?走走,快走。”

清亮抱着婴孩慌张不已,什幺……外边已经乱成这样了,他还担心公子回不来,先来了个陌生妇人,这妇人不由分说,推攘使唤,脸上焦急神情又不像假的。

清亮低头一看,愣住了。妇人还在絮絮叨叨:“我就说那乳娘有问题,竟想偷孩子!殊儿说出了事就来找你顺着地道离开,愣着做什幺,收拾东西走啊!”

他有几分狐疑,有几分不确定,但还是依言去做。下到地室,簪儿一声惊吓,满墙瓶瓶罐罐的人皮栩栩如生,跟还活着似地。清亮道:“这些都是不能用的,试验品。”

俄尔,地室上方的空间似来了很多人,嘈杂凌乱的脚步声。清亮透出地室天顶没有关紧的狭窄缝隙看过去,只模模糊糊看见一双靴子。两人敛声屏息,静静待那只靴子走过去。

靴边,清亮见过那纹饰,尹氏族徽白云喑鸦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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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枝舟。”她把印有白云喑鸦纹的腰牌展示给对方看。

马车上的人伸手打晕了她。没走出几步,覃隐持剑立在行进的道路前。

策马的暗使朝他喊话:“少主,家主说你可以一起来。”

“她说西王母很美。”尹府管家也坐在车上,和容悦色,“就是七杀阵中心那个地室石壁上的画。她当时抚摸着西王母炼制仙丹的石砖说这很美。”

覃隐已经把手上和剑上的血擦干净了。“她还没写完。”

这可以是借口,也可以不是。任一当权者都不会在此之前剥夺她的性命,阎王都不会安排在神农尝百草尝第一根草时就被毒死。何况尹氏如此看重秘术、神技及人的头脑的家族。

“我只是说姑娘有趣。”他看向车榻上呼吸均匀的人,“当初那姑娘也是很有意思,竟然将家主拐走了,还真是亲父子……”

他们说的所有事他都亲自去查过,惟独这件事没法查。他母亲是何许人,出身何处,何种经历,通通如烟雾化散。尹府管家笑笑说,这倒不稀奇,否则就不是你父亲。

没有什幺字画买卖,覃家每年从藏金库拿钱。三岁之后没见过乳娘,年幼的他哭闹为何搬家不把乳娘带上,爹说,真是个麻烦。他不是在说乳娘,他是在说他。

“谌晗不可能信我,他现在是劣势,不得不退,做出完全信赖的假象。”覃隐道,“但我还不知道他做了什幺安排,防止我背叛他,免生事变。”

管家笑而不语。

其实方才晏谙已经告诉他了。

覃府地室顶门被掀开,暗使半蹲在边沿,朝下伸出手。

清亮战战兢兢把襁褓举高,递过去,婴孩突然啼哭不止。

簪儿心如刀绞,崩溃大喊:“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要的我没带过来……”

接到襁褓的暗使跟同伴交换眼色:“带回去看陛下如何决定。”

她哭得撕心裂肺,两人离开时刮蹭的灰尘沿门框掉落——那靴子并不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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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府门前马车停下,尹府管家站在地面作揖而拜。马车又继续前行,驾尘彍风。颐殊醒来只觉得翻腾得胃里泛酸,旁边的覃隐稳坐如山,安如磐石。

“帮我揉揉肚子。”她额头抵在他肩上。

好很多。她说:“弘太后的弘是先帝所赐,她本名叫张琬。”

“但是尹辗母亲不姓张,是我弄错了。”杀她之前好心地透露。

尹府七杀阵的暗室中挂着一幅诗联,“琬邕麒麟阁,琰为凤凰书。金衣明奎壁,盘涡辘辘渠。”她擡头看他,“没有落款,只有他母亲的闺字,你有什幺头绪吗?”

按揉小腹的手停顿。

那是他父亲写给母亲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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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马车在城门前被另一驾马车阻截。夜静更阑,覃隐擡起手,四指刚要屈下,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握住了。她依偎在他身侧,虚弱地换气。

“早知不该对你大意。”白洺从车里出来,但她不知道他也在马车上,“今日你在宫宴上对宓王眉来眼去,我都看见了,像你这样的女人,不分对象,不懂分寸,不知羞耻。勾引男人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散发的狗味一样去不掉。皇帝魂牵梦萦,你又要说你无辜。好,你无辜,那我送你这个无辜之人去一块净土,四大皆空,总没问题吧?”

“这是她的人设,”颐殊小声道,“盯着男女之间有没有眉眼官司,风情月思。皇帝若是暴戾,正常人不都想着躲幺,她教我说妆容殊丽,温柔小意,就能哄得暴君服服帖帖,无论我觉得多不合常理她都跳不开这思维框架——这世界是个巨大的话本子。”

她说着笑了两声,栽倒在他怀里。覃隐把着她的手腕相脉,暂时听不到外边的叫嚣。被人下毒了。谌映。还真是一点儿也不放过他身边的人。

覃隐取出一枚清毒丸喂进她口中,“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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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颐殊俯身,捡起一个人的玉佩。

黄栋安战败在东移与钟灵山脉交会的山谷,后称淮壁之战。但史书中说是黄栋安谋逆不成逃到此处被伏诛。这枚玉佩被血染红,她要踩在那人的尸骸上才拿得到。

廉历十三年三月十八日,桃花宫宴事变之后的第三天。覃翡玉就躲在东移山某个间隙的山洞里,她举目望去,茫茫群山,若不是被找到谈何容易,他也不会藏一个月之久。

季愁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处,白衣在一片赤红黑甲里格外突出。她回头看他,他岿然不动。她再捡一块骨头回头看他,他还是没动。

颐殊走到江边,将这些遗物一一清洗干净。太子晗带军来清理战场,恰好见她坐在水边的岩石上。她不仅濯洗玉足,还摘了面具放到一旁,柔顺湿透的发归拢左肩。

他坐在马背上看她,她仰起脸看他,默默无言。

后来谌晗将她带回太子府,顾及她腿上的伤,没让她走动,抱上马车,抱下马车。她自己说是在捡士兵遗物换钱的时候让铁刃割伤了大腿——即便是季愁也没能阻止她对自己下手。

几日相处,他给她的感觉不太一样,具体哪儿说不上来。比之后的那个他更轻浮,更浪荡,更狂躁。喜怒无常,尤胜登基以后。

太子府众嫔妃如临大敌,颐殊也终于见到了将来被赐死的军伎出身的妖妃。

“无名无姓,没有来历。”那女人在她房里转过几圈,忽而伸手按在她大腿的伤口上,越压越狠,“这幺说你没有母家为你撑腰……”

颐殊疼得受不住,在床上坐起来一掌将她掀得跌在地上。那女人不敢置信,捂着脸上的红掌印:“你个靠捡死人东西为生的小乞丐,你敢打我?!”

侍女来传太子殿下到,半跪在地上的女人做好了垂泪的架势,谌晗听到侍女打小报告,正想审判这出闹剧,她从床上边穿衣服边起来,路过他顺便扇了他一掌。

——这才叫一碗水端平。

她坐在太子府的后湖,看着水中锦鲤。身后不知不觉多了个人影。

不准宫人通报,周围站着的太监侍婢都屏气息声,他道:“你跟谌烟阳很像。”

他说她让他想起谌烟阳,谌烟阳三天前才死,想起她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谌晗擡起手,冰冷像毒蛇缠上她的脖颈:“你弃我而逃,那个眼神我永远忘不掉,你害我成亡国之君,就该下去陪我,为什幺,为什幺要逃,嗯?第一个谌烟阳,下一个就是你。”

失控之下,他将她整个人提起,甩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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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晕目眩。四肢百骸仿佛被冰冷湖水冻僵浸透,他没在马车里,她挣扎起来扶着车壁下去,手臂勾上他的肩背,细弱的声音道:“谌晗又在梦里杀了我,这种噩梦……”

他左手持剑,右手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腾不出手来回抱她。等颐殊看清地上倒伏没有头的尸体,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恶臭熏天她只想赶紧离开。

可往后跑出没几步,鞋子掉了。颐殊站在空旷街道,回头看去,暗使从车上提了两壶酒,覃隐从容不迫地让暗使倒酒洗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覃隐洗净,换上备用衣裳,依然光风霁月。他走到她近前,弯腰将她打横抱起。颐殊闭上眼蒙骗自己不存在地上被开膛剖腹的女人,即便从尸体旁走过血腥气息浓烈。

覃隐解她的衣物,来抱他时衣摆多少沾上了污秽。忽然暗使及跟车影卫都自觉后退了数丈,夜风消寂又靡靡殜殜,颐殊攀着他的肩,背部在金丝软榻上摩擦,咬唇也抑制不住娥吟。

车外有斥候来报:“黄将军将叛贼张灵诲击退,追至东移、钟灵山谷时石壁发生了崩裂,三百石药石只燃了三分之二就已轰塌,若全部点燃恐殃及民宅难以收场。”

他根本无暇回应他。但事关军情紧急,那人接着道:“黄将军已被石壁淹没,生还之望渺茫。如今,内外存亡之际,国不可一日无主。恭请大人早日登基,以承大业,安定社稷。”

又有阵阵鞍鞭铜铃声马车赶来,像是朝臣的声音:“众臣心系国家,唯有大人德才兼备,堪当此重任。臣等皆愿追随,以扶持新君,定国安邦。此时此刻,唯有大人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之间,恳请大人慈悲,早日承继大统,稳定朝局,万民仰赖,社稷长存啊!”

不远处一片跪倒伏拜之声。

他低低喘息,哑着嗓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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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换的衣裳袖口处绣着一只凤凰。情事结束那幺久,她身体还在簌簌发抖。新君揽着她的腰搂紧些许,手背抚过她的脸颊,以示安抚。那张宣诏即位的黄帛被丢在脚边。

“你是否明白一件事,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诰命夫人一品,也就到头了。可她该承载的受尊敬程度已经超过这个身份。

是外界推动着她必须取得相应的身份来承受,世间的规则,古老的谶语,一切的一切。

以这个身份取得更大的成就,才符合人伦秩序。譬如,做皇后执掌琯学宫,兴理学,促改革,举天下人才之力,使社会发展进入下一阶段。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有我在,你不会是一个失权的皇后。”

别想不开。他轻声道,你做皇后是顺便。

我做皇帝是顺天意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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