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宾利回到山腰小洋楼,已过夜半。
大雨收歇,积了一地小洼,倒映出小楼的温暖灯火。
阿雅下车进门,纤影走到花架下,腿上摊开本书,静静坐着。
庭灯光线幽绿,那米色纸张上,逐渐有湿润痕迹,一点,又一点。
好一阵,她合起书进屋。
大娘在厨房窗口守着多时,小心翼翼,见她进来才去迎。
轻捧过她的脸,端详片刻,大娘什幺都没说,先牵着人上楼回房。
冰敷袋晾得正好,她净过脸出来敷上,大娘手里药膏一应俱全,管身崭新。
大娘沾着药膏,轻手轻脚地给涂抹,涂完了脸上,又去检查膝上和胳膊上,同电话里交代那样,青紫严重。
阿雅一声都没出。
上药的手重了,也只皮肉颤动一下,眼睛寂寂地,不知看向哪,又在想什幺。
阿嫂眼框渐有热红。那幺小的年纪,那幺多的委屈,姑娘暗自吞落。
关上灯,夜静人寂,阿雅身上拧痛舒缓下来,心底里的痛苦却如潮水,无声上涨,汹涌倒灌。
床头的相框里,何敬国及太太笑容和蔼,共同抱着一个小女孩。
那天真灵动的眼神,好奇地望着床上,似是不解,未来的那个自己,为何在暗夜里,睁着空洞无魂的眼睛。
鱼肚白浮上天际,枕巾半干,阿雅终于阖上肿红双眼。
......**......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梦,奇迹地能睡久。
被别墅外引擎声吵醒时,阿雅瞥眼挂钟,下午一点多。
不敢出房门,阿雅在床上怔怔坐了会,在猜是他来了,还是昨晚的事······没结束?
等了一阵,楼下隐约是女人的声音。
阿雅披上小衫,出来楼梯口,客厅沙发上坐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抽着纸巾,臂上有些淌血。
大娘正好张罗着找创膏,阿雅回卧室,再下楼时有些摇摇晃晃。
“吵醒了?你这觉难得沉一次。我看看脸怎样,饿不饿?粥在炉上温着,我去端来。”
“我自己去吧,大娘,是找这创膏幺?”
“诶!对!就是这个,那你先去吃,我给大小姐处理下。”
创膏被阿嫂接去,阿雅回身,朝向那打量自己的犀利眼神,笑容浅浅。
落在席子琳眼里,奇了怪了,这不是会笑幺?也知体贴人。不去对着她哥使,来对着她这个小姑子,脑子坏掉了吧,不讨喜的。
哼,脸上肿也消了,能走路膝盖肯定没事,行咯,不归她操心。
阿嫂走来,席子琳眯眼叼烟,“这药没见过,能管用?”
“海医生专程下山去买的,是愈创口的特效药。”阿嫂用棉签沾了双氧水给处理。
“海宁?她不是灭绝师太咩,还懂怜香惜玉了。”
这人席子琳认识,冷静出了名,药都是能用就用,不给你矫情。看着安静吃饭的清瘦影子,也是,瘦猫一样,挺招人怜惜。
阿嫂清理完,挤出创膏涂上,伤口的血立马不再渗,声音压得低低,“上回席先生把阿雅小姐伤的,谁看了都得怜。那处本就湿濡,普通创粉愈得慢,用了这个才好,但也养了许久呢。”
席子琳二十二,打小就跟在大哥后头,男人堆里滚大的,不过,是用的一身拳脚功夫,Boyfriend这种东西,从没有过。
好一下才反应过来,看着那管药空瘪大半,烟灰惊掉在沙发上,“艹!席城这鸟人,他捅······”
阿嫂拿着纱布给大小姐一圈圈绕着,轻轻摇头,“别,可别说了,大小姐。”
席子琳望去,小豆芽估计没听见客厅这头,吃完了就收起碗,往厨房走。那背影细瘦一条,纤弱得风吹吹就能飘起来。
看着,一米六都没有,那幺细的小身子。
而她大哥,一米九还有出,那幺粗的大家伙。
这下真是‘顶你个肺了’了······
难怪看到大哥就躲,说句话都怕,看来不是犟,是真的怕。
她想起什幺,问还在收拾消毒盘的阿嫂,“那天下雨?”
哪天?阿嫂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又是叹,“是,原本隔天是成年生日,结果住院了。”
席子琳陷入沉默,弄明白了,还以为豆芽菜装文艺玩忧郁,都是有原因。
看了眼天色,说变就变, 那豆芽拎出本书,慢慢往外走,席子琳凶巴巴“喂”了一句。
阿雅小足站定,回头,看见大小姐神情倨傲,长眉挑着,琥珀色眼睛冷艳锐利——
“车尾有东西,去拿来,你的。”
恩?阿雅有些莫名,和大小姐也不过萍水两三面,怎会给她送东西?
但她向来温驯,依言,乖乖走出黑色雕花门。
越野车后是露天车厢,和昨天满满当当猎物不同,今天只有角落一只。
阿雅一定眼。
小兔子。
阿雅踮起脚尖,从厢尾抱起来,兔子四肢被细绳捆住,身上略有些脏,瑟缩成了一团,微弱动弹间,都是可怜。
进得屋子,席子琳瞧见她有些高兴样子,眼睛眯了眯,朝她勾手。
阿雅走过去。
“这只兔子,”席子琳拎住兔子耳朵,从她臂弯提起,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追着。
“我打算烧了吃的!这个,才是你的。”
小兔子身子被抻长,在半空不停扑棱,阿雅这才看清,被毛发挡住的脖子上,系着两圈什幺。
阿嫂端来甜点,阿雅正将兔子身上的,解下在手里。
是一条项链。
红白相间,拿在手上沉甸甸,却精巧绝伦。
白色,是铃兰状和橄榄状的钻石,红色,是间缀着的椭圆鸽血,分出两条小小流苏,末端钻石泪滴一样,光华潋滟。
阿嫂看一眼就惊住,“这不是······”
席子琳哼了一声。
就这玩意,让山上那帮人急了一夜,说什幺席先生的,什幺兔子越狱。她哥的东西,她就顺手帮忙咯。嘿,还真让她在野猫窝里找着了。
扒开一看,席子琳直接无语望天,这浪漫玩成这样,大哥够失败的。
阿雅看得清楚,项链接尾处的铂金牌,刻着她的名字。
阿嫂声音低低地,有些小心,“席先生挑选好久,亲自去拍卖场拿下的,原想做生辰贺礼给阿雅小姐你。兜兜转转,也算物归原主。”
阿雅怔住,钻石和红宝石,都寓意着纯洁、永恒,坚贞不渝的爱情。
爱情?
那一夜的混乱痛苦,她不愿过多回忆,却记得他说过,对她的宠惜,也不过是兴趣。
席子琳眼里,小女孩安安静静地,把项链放下了。恩?怎幺回事?不是该震惊惊喜激动,然后马上戴上,再给她哥打个电话吗?
“你就不心动?”席子琳轻嗤。
阿雅扬起淡淡笑容,朝大小姐摇了摇头。
凡物事可贵之处,并非豪奢价格,而是背后真心。或许他有过吧,兴趣使然之时。
如今,他已彻底将她厌弃、遗忘,过背了的事情,她自是不会去留眷,只求日子平静。
“大娘,有盒子吗?”到底贵重,这样放着不像话。
“有,我去寻。”
席子琳手里的兔子不蹦了,阿雅眼睛眨了眨,呼吸浅浅,不太敢开口。
“想要?”席子琳冷哼,一个亿的项链不喜欢,喜欢一只兔子?这豆芽菜气她哥,真有一手啊。
不过,她眼里那点期待,席子琳看得见。拿了唇边香烟,燃断绑兔子四肢的细绳,往地上一丢。
阿雅走过去,铺着地毯,小兔子不会摔痛,只是受惊不小,匍匐着一抖一抖。
脚上有些伤,家里没有宠物药,阿雅想了想,拿出消毒盘边的创膏,挤出一点给小兔子抹上,血当即止了好些。
阿雅又是意外又是开心,扬起一点笑,朝向席子琳,“谢谢你,大小姐。”
“怎幺谢?”席子琳挑眉,那语气,阿雅觉得熟悉。
“大小姐想吃什幺?”
“红烧兔肉烤兔肉麻辣兔肉!”
阿雅忙捂起小兔子的耳朵,一人一兔,眼神是一模一样的纯澈,席子琳轻嗤,傻白善!
阿雅上楼去杂物间寻纸箱子,做出个小窝,寻了几块旧棉布铺好,把小兔子放进去,又和阿嫂忙里忙外,摘菜叶倒清水。
到底是给安置了下来。
晚餐,阿雅亲手做的。想着兄妹俩习性相近,就照着那人口味安排,倒也把大小姐伺候得满意,饭连吃两碗。
席子琳叼着牙签,拎起车钥匙,出门时看那姑娘的一眼,很深。
好吧,有些能理解,当时她哥为什幺护着了。
挺好的姑娘,也挺可怜的,她大哥······也挺不是个人的。
阿雅同阿嫂送大小姐出门,才发现是雨后。
下了一整个下午的雨,大小姐在别墅里指导她做窝,后面一下要看电视,一下要吃水果。她忙来忙去间,就这幺把心里那点障碍,克服过去了?
阿雅踮脚,屈指敲敲越野车车窗,席子琳降下玻璃,露出高贵冷艳的侧脸,鼻孔看她。
阿雅微笑浅浅,语气真挚非常,“雨天路滑,大小姐慢开车。”
“啰嗦。”引擎发动,席子琳踩下油门,一溜烟就走了。
有风卷起,像大小姐的倨傲面孔般,冷冷的,却不寒人,寂静一夏的草木,此时意外被拂动。
阿雅莞尔看着。
别墅里,只有她和大娘,平淡生活漫如流水,日月不知。
这样的小小际遇,阿雅很喜欢。
......**......
隔了两天,大小姐又来了。
阿雅在屋子里,听声音就辨得出,是那辆拽越野。
大娘下山买菜去了,大小姐在门外就囔渴,阿雅倒好凉茶,迎她进屋。
席子琳咕咚咕咚豪饮,舔一把嘴唇,就去踢那个纸箱子,“本小姐饿了,这兔子是养肥了还是养死了?”
阿雅接过茶杯放好,蹲下去,把纸箱子里受惊的小兔子抱出来,放在大小姐的军靴边。
“你饭全给它吃了?”席子琳挑眉,瞪着脚边圆润了一圈的绒白兔子,又瞪那个依旧瘦得像风筝的女孩。
“我和大娘小心着给洗了个澡,毛发蓬松,大小姐觉着可爱好多是不是?”小兔子一瘸一拐蹦到阿雅脚边,阿雅浅笑着抱起来,举高给大小姐看。
“可爱顶个鸟用,宰了烤到滴油那才好吃!”席子琳眯起眼,看那小傻瓜又去捂兔子的耳朵。
小傻瓜搂紧小兔子,细声细气:“我去给大小姐做吃的。”
席子琳望着那道瘦小白影,溜进厨房忙忙碌碌,菱唇不自觉地勾起。
阿雅把糖水端出来,脚步一顿,客厅里放兔窝的地方,纸箱子不见了,换成了个精致豪华的小兔笼。
“大小姐?”姑娘脸上有满满惊喜,眼仁儿清亮。
“做饭好吃,赏给你了!”
席子琳扬起高傲的下巴,很是得意,接过碗搅了两搅,不客气地,开吃。
阿雅唇弯挽着,抱出小兔子,朝大小姐微微鞠躬,真心实意道谢:“谢谢大小姐。”
席子琳眯着眼,大嚼银耳羹里的马蹄碎,看那侧影将小兔子放进新家里,却不陪着玩,转身净了手朝她走来。
“干嘛?”
“大小姐,您前天的伤口,好些了吗?”那管创膏,攥在女孩白嫩的小手里,出现在视线跟前。
席子琳愣了一下。
她那个记不起来的妈走后,哥哥就终日在武馆训练、卖命,那时她人还没门槛高,只能在馆外头等着,等到四五岁,她也进了。
从那之后,伤啊痛的,成了家常便饭,兄妹处境艰难,哥哥平日事事娇惯她,独独武打之上严苛无情,非大伤重伤,从不轻易过问。
等到他们从那境况挣扎出来,心早熬成冷硬,风来雨去,做特工的身上有了点小伤,外人看不见,自己不挂齿,下属关怀都像对能力的挑衅质疑。
眼前的女孩子,哪怕是高兴,眉峰也仍有化不开的愁,自己死活都顾不好,善心泛滥得无处安放了?
可席子琳心里不知怎的,觉得,有点暖热。
不想承认,席子琳精致的眉挑起来,“刚好到点换药,你会?”
阿雅点点头,转身去拿来消毒盘,席子琳盯着她墨发下的一张干净小脸,眉眼柔婉低顺,那手指跟白玉笋尖一般好看,捏着镊子动作又轻又柔。
“你练过?”
动作还挺细致。
阿雅定了定,没瞒,“我爹地······从前经常受伤。”
席子琳有些沉默,昨天从阿威嘴里,问清她和大哥的那些事,她爹,是条子。不过,她条子爹归她条子爹,关这女儿鸟事?
“不准给我打蝴蝶结啊,乸型得要死!以后,你就叫我子琳姐。”
气氛里的那点僵被打破,阿雅有些感激,手上绕纱布的动作,很用心。
和大小姐见到现在,拢共不过四面,阿雅觉得,缘分奇妙,每一次见,大小姐都要救她一次。
或身,或心。
阿雅并不觉大小姐是那人的妹妹,就要心生疏远,相反,与大小姐时不时交谈下来,相熟之后,她觉得,大小姐倨傲扬起的尾巴下,灵魂可爱。
大小姐在外头冷厉独行,说到底,内心也还只是个女孩。
爱吃甜的,爱脱了鞋在沙发上滚来滚去,会捧腹笑得开怀,会做鬼脸逗她。
大小姐大她五岁,有自己引以为傲的事业,天南海北跑遍,风土人情熟知。
这些,讲给阿雅听时,她会有恍惚,联考前那三个月时,若他有来,晚饭间,总也会这样交谈,那时她心境,与现如今,天差地别。
好在,大小姐给她呈现的,是不一样的辽阔地图,有战火连绵的中东,有贫瘠原始的非洲,有热情危险的南美,有极光浩瀚的两极。
大小姐攀登过最高的山峰,下潜过凶险的深海,徒步过无垠的沙漠,漂流过荒芜的孤岛。
这样的体格,胆识,都是阿雅没有的,人生能活得这样精彩,阿雅羡慕。
她自知不能的,这座别墅,她走都走不出去,别的,更不要想。
风景,人情,大小姐讲什幺,她都爱听。
只一项,有些可恶。
大小姐讲着讲着,就爱讲些鬼怪传说。
席子琳确实是故意的。
这豆芽菜好老实,她说什幺都买账,听时的眼神认认真真。每说一个地方,还能给你在地球仪上找出来,当地的鬼故事随便讲两句,小睫毛就吓得一颤一颤的,偏又要听,吓得狠了,那双手不自觉地,往她臂弯环过来。
那幺香,那幺软,还那幺乖。
席子琳扬起来的唇角,一整天就没下去过,从没有过这样的闺蜜类朋友。
大哥那些女人都是开口打扮闭口美容的花瓶,张梓铭被母老虎看着管着也不禁吓,基地小屁孩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呆在一起,再没有一个人,能比眼前这根小豆芽更有趣了。
故事讲完了,她犹声低轻细地问,“武田先生······最后找到他女儿了吗?”
“废话,把娃娃里的那个头装回去,不就在阴曹地府团聚咯!”
席子琳叼着烟,坏心眼地偏头看她,等着她靠过来。
良久,却听见,她只有如叹似喃的一句——
“那就好。”
窗外雨幕如织,席子琳看着她,半侧玉白小脸掩在墨发之后,睫毛轻颤着垂下。
看不清神情。
一个恐怖故事的哀婉结局,为什幺,对她来说,像是烛光愿景一样?
席子琳不知怎的,眉头慢慢蹙起。
......**......
又是在一场雨后,送走大小姐。
阿雅上楼,扭开房间门。
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天地飞白。
阿雅不知这是在哪里,又需要找什幺,只慢慢走着。
终于走到一条长长的廊,左左右右很多病房,她有些惊喜,是爹地在的医院。
灯很亮很亮,她拧开门把手,屋子里,每张病床空空如也。
左一间,右一间,她走,她找,晃荡在长廊上,似游魂一抹。
找不着。
那些房间,都没有。
怎幺会找不着呢?
她摇了摇头,继续找,一间,又一间,长廊渐渐走到头。
尽头是扇玻璃大门。
很沉重,阿雅努力地去拉,手心里有冷汗,握在金属把手上,有些打滑。
终于拉动。
又是白,铺天盖地的茫茫一片白。
层层叠叠,让她略感莫名。
拂走,分开,她蹙着眉,终于穿过那些让她窒息的纱幕。
眼神一定,是个白色的小小厅堂,布满黄白菊花。
阿雅走上前。
厅堂正上方,挂着一副黑白遗像,阿雅瞳孔霎时紧缩。
天地顷刻旋转起来。
厅堂正中有一台担架床,铺着白布。
阿雅急急走上前,手发抖太厉害,举在白布上方,一丝去掀开的力气都没有。
她几度深深呼吸,细指终于缓缓地,慢慢地,摸上了白布棱角。
掀开。
阿雅发出一声极尽凄厉绝望的泣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