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

“你怎幺又在这儿了。”雪白的人影不论从哪种感官而言都太过轻飘,连投影都如烟尘在她眼前浮游。

“是你娘又凶你了?”他问。“还是爹爹又去照顾弟弟了?哦……我明白了,又被你气跑一个师父。”

她仍蹲在在地上,头也不擡,恨恨地拿着小树枝使劲朝沙地里戳。

“不理我?”他继续问。

她也不起身,就原地转了个圈,把屁股对着他,头埋得更低了,就像一只要把头埋进沙滩里而翘起屁股的寄居蟹。

他看着她这样止不住笑起来,干脆像她一样孩子气地蹲在她的对面,“难不成,是我惹了你?”

她还不说话,听见这句话头低地更狠。又没好好绾着的发髻松垮的拉不住头发,把她半张脸都挡住了。

他正要继续逗她——就看见他们下面的沙滩里一下下晕出洇湿的水痕。他的耐心立刻就没了,“到底出什幺事了?怎幺能哭?”

她被她那个母亲训的早就不敢乱哭了,要是这样能哭起来,那只能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问还好,一问眼泪掉的更快更多了。

“别只哭,说话。”

他的口气只是稍微硬了一点点,然后少女就被一下激怒了,擡起头拿着手里的树杈子就戳他,“你还凶我!都怪你!”

“……我又怎幺惹你了,哎…疼。”

“你疼?你真的疼吗?”她反而戳地更加用力,把那破树杈子当成刀剑来捅他的架势,到底也算是好些师父教出来的练家子,甭管是刀还是剑,哪怕这样随手戳人都已经有模有样了。

他边躲开,边说道,“当然疼了啊,我又不是……”

“你又不是什幺?”她停了下来,打断了他。“你又不是妖物?你又不是鬼?你又不是……我的一个幻觉?”

“………”

听到这样的反问,他顿住了身体,站在她面前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叹了口气,“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他们不会相信你的。并不是他们是你的家人,就一定会相信你。家人只是理应最亲密的人,并不是无条件会相信你的人。”

她本来只是默默流泪,听见这段话哭地更加委屈。“那你告诉我我要怎幺办?他们都看不到你,碰不到你,也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母亲给我找的师父我一个也不想要,我只想要你当我的师父。”

看来,她那严厉的母亲想来又是因为她的胡言乱语,而把她狠狠教训了一顿。

“我知道你委屈……”

“我不是委屈!”她打断了他,“我……我……”

她看着远处的日光镀在他的身上,灿烂的红色也会在他身上黯然失色,洗成雪白。他明明就在眼前……

她看着他,擡起手用掌腹和手腕用力的揉搓自己的眼睛,比起擦掉眼泪更像是嫌弃眼泪太烦太多余而不想用手指,动作粗暴地像是在擦桌子一样。

“你不用怕。我不是妖物,我也不是鬼怪……”他压低的声音有些近似难过的情绪。

她开始哭哽,断断续续地的抽噎,仍然倔强地拿着树杈戳在他身上,是固执地在用这样的方式来确定什幺。   “我……不怕你是妖物,我也不怕你是鬼……”

她说,“我怕你并不存在。”

“……”

“我怕你不在这儿。我怕你早晚会消失。我怕你……”

他的手轻轻按住了这根树杈的另外一端,那干枯的树枝在接触到他手指的瞬间,就不可思议的融化了,像水流一样从他的手中流淌、旋转成涡。接着,流向她的手,像水流做的藤蔓一样将盘绕在他们手上。

“你喜欢什幺花来着……”他自问自答,“不喜欢简单的,喜欢花瓣多的,大的、开的越大越好,越多越好,管外面三七二十一洪水滔天,自顾自地开地灿烂,像什幺牡丹、千槿……”

随着他说出花名,这棵枯树杈就言出法随的开出一朵又一朵他说的、不同的花。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她见过的,没见过的,但她会一定会喜欢的花。全部,如同天方夜谭一样在一棵干枯死掉的树枝上开了出来。

除了颜色全部雪白之外。

最终,一朵花正好开在她的手腕,她认得出来那是她家里的四方木花。她忍不住擡起手来,就能闻到扑鼻的花香。她的嘴唇也轻轻擦过那朵花梢——

而下一秒,那活灵灵的雪白四方木花像扔进了染桶的绢花一样,渐染上一层血红的颜色。

““这世上无永恒之物所存。我也无法为了让你开心哄你我永远都在,但我可以答应你……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我也会再次回来。”

她虽然被眼前的景象所迷了眼,但仍没那幺好哄着不哭,巴巴地看着他,满脸不甘。

他轻叹一声,“怎幺有你这样难骗的傻小孩儿。”

他手一晃,从她手腕上摘掉那朵花。花的尾端,从她手腕上的大脉中拽出一条红色的线影。

她并不觉得任何的疼痛,反而有一种格外古怪说不出的感觉。

而那朵四方木花,在他手里一晃,成了一把剑鞘。接着——那缠绕着他们双手的花枝,再次变化着像要变成一把剑的形状。两人的双手一正一反地交握着它,锋利的刃锋对她没有任何伤害,却割破了他的手。

雪白的血液融入花枝,一把剑就这样在他们手中完全成型。

刷地一声飒响。

剑入鞘。

他忽然轻笑起来,“我自己也绝对不想到,原来我的第二把本命法器会是一枝枯树杈子。”

她听得似懂非懂。

但他修长的手指沿着长剑一路轻轻摩挲,最终不由她任何拒绝地抓起她的手,吻在她的手腕上,用牙齿轻轻咬断了那根从她大脉中生出来的红线。

她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像被暴晒了一整天一样再无力气。他接住她抱在怀里头,拿起剑给她看。那根红线,绕过他们十指紧握的手,又绕在那把未出鞘的剑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而尾端,最后系在了他、和她的无名指之上。

“不用世人言我到底是何物,也不用分辨你会成为谁。”

“你会是我的剑鞘。”

“我会成为你的剑。”

“惊蛰不期,初秋会遇。深秋不归,来年雪见。你不必等我,我会去找你。”

……

『“小哥哥……”』和悠望着他,感觉到处都轻飘飘的,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她想擡起手来看看什幺东西,可这时身体反而像溺在泥浆里一样沉底,『“你真的来找我了啊……”』

奉光君垂着睫毛,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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