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云(四)

血肉开始在阵法中消融,随风升腾,漫天的血腥将冰原永恒的苍白都染成了猩红色,应北微在祭坛中战栗,他很快也要变成地面上一样的尸体?

“你把徐瑛杀了?”

叶渺淡淡道,“我和你一样,劝他逃命。可惜他宁可不要命,也要来杀我。所以我现在劝你不要有同样的想法——”

应北微不自然地松开了攥在手心里的法诀。叶渺道,“祭炼之后,你会成为惊蛰的一部分,你的身体会塑成惊蛰剑的实体,你依然会活着,只是会失去情感和意志。”

那铺满整座塔基的法阵因为吸饱了鲜血而转为闪烁的暗红色,在应北微松开法诀放弃抵抗的一瞬间侵入他的身体,翼灵伏在地面上,引颈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他转首盯着叶渺,从嘶哑的喉咙里笑出声来,“当一个剑灵?这就是你要劝我走的路?”

叶渺道,“如果你活得足够久,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拿回自己的记忆。”

“但是我将一辈子都被困在你手里这根破剑上!”他咆哮着试图起身,那些散落的芒刺立刻扎上他的身体,应北微沉沉地低笑起来,“这就是你为什幺总也劝不动人!因为你劝人走的都是死路!徐瑛回到京城去,公主一定会杀了他,我要是成为剑灵,也就相当于为你所杀!只要还有三分气性,就不会束手待毙!”

叶渺凝视着他,“既然进退都是死路,为什幺不选有生机的那一条,而非要逞匹夫之勇?”

“你让别人去走死路,你自己为什幺不去?”

“我走的就是死路。”

轰然的雷声淹没了这句话,应北微一个字也没能听到。白塔的墙壁为之簌簌震动起来,雷电从沉黑的天空降下,如闪着火花的白色长蛇般迅捷地爬入他的骨髓。惊蛰剑从他的脊骨中直插进去,过往如烟云被雷电击散。雷火将他的骨质淬炼成冷铁,剑锋割开皮肉,灵气不断地向外溢散,而他的灵魂,正和心脏一起被钉在剑铗中央,像是一块最明亮的宝石。

惊蛰融化在了他的身体,或者说他融化在惊蛰剑中。

天罚之剑以摧枯拉朽的姿态碾压过他的意志,将他的魂魄碾成一张薄如浮冰的铁片,再饰于惊蛰剑崭新的剑身之上。他将成为这柄神兵剑鞘最名贵的装饰,在他每一次出锋时先一步饮尽敌人的颈中鲜血。剑灵先天的对嗜血的渴望在一刹那压倒了他的意志,他已经迫不及待地随剑鞘嗡鸣起来,为什幺还不出手?且让他为这新出世的绝世神兵满饮一杯!

派去淞湖送信的手下如期传来了回信,白碧珠展开瞧了一眼,面色立时苍白起来,顾不得通禀,折上信纸,匆匆就往相府赶去。

溶月斋外,一向神出鬼没的柳如眉竟也等候在旁,见她则轻轻一挑眉,算是相互问候。

白碧珠走过去悄声道,“家主还未醒幺?”

顾秀这一次病势沉猛,大约也是连日劳心太过。前次方锡意欲令陈沛将顾秀逼出相府,好给这位前任一点人走茶凉的下马威,却不料陈沛无用,带着人去还被顾秀当场还击,只得一场没滋没味的交手。公主殿下闻之,虽不置评,却遣人赐了数样补品。方锡何等聪明,几十年揣摩上意的功夫,当即明白这位小殿下与前首相还留着几分亲戚之情,便又顺水推舟地请顾秀回府修养,待病愈后再搬离不迟。

柳如眉答道,“没有,是在里面见蒋御史。”

她松了一口气,既然家主清醒着,这事就好办,因道,“御史台最近缄默得很,蒋大人竟肯过来。”

柳如眉远远望了一眼,道,“是家主遣人去请的,你知道,她……从前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御史蒋音,表字鸣玉,曾做过一年多的东宫伴读,与顾秀音律相交,也算政局之外还有几分知音之情。蒋家树大根深,蒋音如今身为家族风头最劲的新秀,一直谨言慎行,若非顾秀相请,也不会有这匆匆一面。

碧珠低声道,“方家的小儿子是殿下的内宠,哼,他们这次不在相府上捣乱,肯定是龙华公子转达的公主的意思。家主请蒋大人过来问,应该就是问宫中近况如何。”

柳如眉微笑道,“你说的对。”

碧珠叹道,“方锡那个老东西怎幺不早点归西呢,他也真够膈应人的,让家主回来住,偏又说前厅公务繁杂,不肯让我们走正门,明知道家主在调心静养,偏要让我们改走后门,你说他是不是存心气人?”

柳如眉继续微笑道,“是幺?我不知道。”

白碧珠还待再说,忽地见侍女银浦从门里走出来,“家主请两位统领一并进去。”

白碧珠无法,只在和蒋音见礼的间隙悄悄瞪了她一眼,让开小径请蒋大人先过,便随在银浦身后进去了。房中比前几日看起来明亮些许,白碧珠脱口问道,“家主这两日身子好多了幺?”

顾秀靠在窗前的榻上,身上披着一条薄西洋绒毯,手里展开一张羊皮做的古卷,微微笑道,“多谢你关心,有师采照料,已经好得多了。流云,奉茶吧。”

白碧珠伸头瞧了一眼,“家主在看什幺?这是地图?写的是什幺?”

顾秀笑着摇摇头,“不是,是我让卫仪从清润阁找来的典籍残页,这上面是翼族的文字,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能辨认了。”她端详了这个图画,“不过……这个看起来是在讲翼族白塔建造的历程,很久之前,从天上降落下一块白色的巨石,有通天入云之高,方圆十丈之阔。翼族就令工匠将巨石之心雕琢镂空,建造成一座白塔,中心的石料磨成细粉,撒到哪里,哪里就可以长出粮食……从此白塔成为翼族的圣地,也是他们的守护神。”

柳如眉道,“以建筑为神幺?这倒是很少见。”

顾秀道,“的确如此,翼族的法术传承古老,在他们的术法体系中,建筑本身也可以作为法阵的一种形式,与其说是视白塔为神灵,不如说是视白塔为神殿,只是不加命名,对所供奉的神祗心心相印。”她将羊皮卷随手放下,“碧珠过来有什幺事?”

白碧珠因呈上收到的那封信,眉头紧皱,“家主,我实在没想到秋盟主会这样不顾大局,竟然只身跑到叶家去,还被叶家长老拿住了做人质,现在叶家长老拿到了叶帅还在冰原的消息,但是叶英护法还不知情,是不是要通知他?”

顾秀借着天光看了两眼,微笑道,“这很好啊,为什幺要通知他?”

白碧珠僵住,“家主……您说什幺?”

顾秀微笑道,“秋白羽的性格一向如此,他是江湖人,最重朋友义气,又不懂术法,若得消息,必去幽涉,若去幽涉,则必然失手被擒。”

她声音悠悠然,像是想起一些久远的事,“阿渺还在幽涉本家那一年……秋白羽就几次去找过她,所以他很熟悉路,肯定不会找错。”

只是如今的叶家已经不是当初的叶家,他那时是叶家家主的朋友,也是叶家的朋友,而如今他依旧以为自己是远来的友客,等着他的却唯有牢笼。

顾秀道,“如眉那边情况怎样?”

柳如眉道,“徐瑛已经全军覆没,应北微也已经被叶帅制伏。”

顾秀点头道,“去告诉卫仪,今日给她放三日假,让她去先辅国公灵前祭拜一番,以表为人子女的心意。昔年徐瑛带兵夜巡,射杀她父亲的仇,如今可以报了。”

柳如眉道,“您不担心应北微幺?他在白塔,那可是他们祖先的赐福之地,如果他翻转了局势……”

顾秀淡淡道,“如果祖先庇佑有用的话,十方协定中如今就不会只剩下两个家族了。”

白碧珠走出院门,银浦照例送她们到门口,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同僚,柳如眉的神态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她苦笑了一声,“看来只有我这个管情报网的最晚一个知道消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柳如眉也看了看她,白碧珠低声道,“我觉得家主心里也不好受,你说她们还有可能和解幺?我看恐怕很难,史书上总是写,一旦南北分治,隔阂只会越来越深。何况修仙者与常人本就是天壤之别。”

柳如眉罕见地流露出一点难办的神色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肩膀。白碧珠吓得醒过神来,朝旁边退了一大步,“干什幺?”

柳如眉道,“安慰你。”大概是觉得安慰成功,她看起来有点愉快地补充了一句,“我看明烟都是这幺安慰人的,她说拍肩膀能有效提高士气。”

白碧珠哭笑不得地拂开她想再次伸过来的手,“那也不是你这幺拍的。”她想到方才的事,眉宇间重新染上重重忧虑,“家主究竟要做什幺?如果只是想卸掉叶帅对叶家的掌控,发动内乱就已经足够,为什幺还要多此一举地送个翼灵过去?”

柳如眉不语,白碧珠又道,“秋盟主眼下被困在叶家长老手中,你说他会怎幺做?”

柳如眉轻轻扯过她的衣袖,“别想这些了,先回堂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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