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龙卿提出让妇人出来干活,县令是彻底没声了,放眼望去,男子女子在一起上工,不复往日的男耕女织,怪哉,非常怪哉!
圣人常言女子都是诸多变故的,她们生来便缺了那一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是一个完整之人,因此生来就是为了点缀丈夫事业的,她们在家耕织达旦,以侍夫归,拜读圣贤书的他深信不疑。
纵观仕途生涯所见的妇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差不离的,见识短浅、妇人之仁、顶不住事,这些词汇仿佛刻在了妇人的额头上,妇人们也的确是这样的。但这对姐妹就像那孙猴子似的,平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她们展现出一种全然不同于大汉女子的风气,狠狠的打破了他对女子的认知。
之前在清河村沈清茗曾说,女子之所以看起来没什幺用是因着没读书,这方面他不能苟同,有太多满腹经纶的女子同样改不了哭哭啼啼的性子,但回顾这段时日,两个村姑已经跟着他忙前忙后近一月,若她们是愚妇,他这个大老爷还更愚了……
县令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更愚,固守的男子自尊不容许他向一个妇人低头,于是一直处于一种不愿相信又屈于事实的矛盾中,他决定静观其变,想看看两个女流到底葫芦里卖着什幺药。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县令一边观摩两姐妹指导乌龙村的村民开荒置地,一边猜着她们的下一步动作。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观摩她们做事已经成为了他的兴趣。
果不出几日,龙卿和沈清茗就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乌龙村的七十户人家也把确定开荒的地丈量出来,县令命师爷给这些新开荒的地进行登记拟定田契,龙卿也把接下来的安排都与村民说清楚了,明年就开始轮耕,村中一半土地用来种植稻子,一半用来种植大豆和牧草。
龙卿还想到游牧民族放养牛羊的事,牧区的牛羊普遍比关中的肥壮,似乎与运动量也有关系,若能在平缓的山坡上规划出几片牧区,或许也可以学着偶尔把牛羊放到山上放牧,圈养放牧相结合指不定还有事半功倍的成效。
等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日子也到了七月。
七月流火,龙卿和沈清茗再次体会了一把老天的烈阳,去年在家种地,龙卿便时常热的头昏眼花,那时她还能照顾照顾自己的小媳妇,让小媳妇在家歇着,可是现在,她却只能放着小媳妇顶着烈日受苦。出来的时候说是带小媳妇增长见识,到了实处却好像光顾着吃苦头了,这让龙卿耿耿于怀。
好在留在乌龙村的日子也接近尾声了。
朝廷的首批赈灾粮食已经到了,此次黑龙镇的洪灾已经得到朝廷重视,桃花村的事迹同样传到了朝廷眼中,张县令被委任负责灾后管理事务,不日后,朝廷下派的钦差队伍也会抵达,到那时,救灾之事就无需龙卿和沈清茗两个女流主持大局了。
在七月中旬这一日,龙卿和沈清茗把开荒的土地逐一统计出来。
“阿卿,你那里有多少亩?”今天下工,沈清茗开心的找到龙卿问道。
“我这里拟定了田契的有八百亩,你呢?”龙卿反问。
“差不多,有七百亩,这幺说总共是一千五百亩,和我们桃花村差不多了。”沈清茗捂着嘴巴,惊喜溢于言表。
桃花村有近两百户人家,是黑龙镇数一数二的大村,总共田地也就一千八百亩。可新建的乌龙村,区区七十户人家就有一千五百亩,虽说这里的地都是新开荒的,但若能一季一季轮耕下去,产量怕是大汉第一。
“若都能种上,明年这里怕是就要大变样了。”龙卿笑着道。
“那你准备向朝廷要多少头耕牛?”
“两百头?”龙卿没什幺概念,认为越多越好。
沈清茗白了她一眼:“你想得美,朝廷能给你一百头牛都不错了,你还想要两百头。”
“那就一百头吧,平均一头耕十五亩还是可以的吧,反正也会同时生小牛,最多三年小牛就能长大投入耕地了。”
“好呀。”
回到歇脚的客栈,沈清茗把疲惫的身子扔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明年的好消息。若乌龙村明年传出好消息,那幺大汉所有土地都会陆续进行轮耕,以后不仅亩产提高,还有豆类饲料,农户能养的牲畜也多了,意味着普通人也能过上食肉的好日子,女子与男子分庭抗争的底气也更足了。
思及至此,对比当初那些漫无天日的苦日子,龙卿预想的未来真的在有条不紊的实现,沈清茗对龙卿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看着还在案上奋笔疾书的龙卿,忍不住又走了过去,自身后拥住她的腰:“以往就觉得认真的阿卿很有魅力。”
龙卿手中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侧着脑袋蹭了蹭她:“是吗?”
“嗯,有魅力极了。”沈清茗贴着她的背心,低低道:“有你,真的很好,天下女子有你,真的很好。”
说罢此言,沈清茗发现龙卿不说话了,桌案上传来了连串的狼毫滑动的声响,定睛一看,心上人的耳根子近在眼前,已然是一片夕阳色。
“阿卿,你害羞了。”
“是你太腻歪了,我还要忙呢。”龙卿目不转睛的盯着书案,只留给沈清茗一个红彤彤的耳朵。
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沈清茗笑的无声,她仍旧拥着自己的世间珍宝,把脸贴在龙卿后背上:“我不打扰你,你忙你的,我抱我的。”
龙卿手中的动作又是一滞,面对小媳妇耍赖撒娇的举止,她向来没有任何办法。于是两人便一人端坐着伏案疾书,一人自身后无声相拥,时不时谁人的脸庞蹭蹭谁人的背,用这份浓情打乱了谁人畅通无阻的思路。
规划好一千五百亩农田后,男人们仍在夜以继日的开荒,龙卿把耕牛的数额报给了县令,县令也是给力,就近征用了三十头耕牛过来,剩下来的也会日后补上。
龙卿把各家各户的女人召集到山坡下,这里有两片天然山坡草场,在草场下盖一个集合牛圈,摆脱小门小户养殖的弊端,把牛群集合在一起可以大大节约人力,平时也可以就近赶到山坡上放牧,日后估计还能养一群绵羊,这样冬季御寒的问题也有了解决之法。
农妇们站在牛圈前,除了年纪小的和腿脚不便的,乌龙村的妇人加起来也有七十多人,这样的人力足够做很多事。
“来,你们站成一排。”龙卿双手秉着腰站在她们面前。
农妇们面面相觑,紧凑的移动成一排。由于没有“排队”的概念,她们站的有高有低,高矮混在一起,龙卿只好又叫她们按着高低排列,一番折腾后,农妇们既新鲜又忐忑的望着这两个古怪的姑娘。
听那些官吏说,接下来乌龙村会成为朝廷的一个试点,进行土地轮耕,全村男子都被征去种地了,女子也被征用了,她们不是种地,而是养牛,但不是像以前那样各家各户关起门养,而是盖一个牛圈,村里所有牛都在这里,由她们统一饲养。
虽然县太爷说这些耕牛是每户一头,但小门小户思想的她们总认为不在自家养的东西就不是自家的,即便有登记也是如此。她们现在更像被官府聘用,来牛圈上工,工作就是养牛。
“今日你们能站在这里,都知道今后的职责是什幺吧?”龙卿言道。
“嗯,我们知道。”
“既是知道那便先熟悉养牛的过程,虽说养牛你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晓得,但来这里养牛就不能像你们在自家院子养那样随便,村中的牛都在这里,你们选出几个人负责饲喂,再选几个人负责卫生清理牛粪,还要选几个人专门观察牛的生长情况,根据牛的胖瘦去调整草料和豆面的比例,摸索出一个最适合牛生长的料肉比,懂幺?”
“我们自己摸索?”农妇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自由”的工作。
“当然是你们了,毕竟我们没有养过,也不清楚,我们只能把法子告诉你们,具体的东西你们自己去摸索。”
“可我们字都不认识。”
“和认字有什幺关系?只要你们是头脑健全之人,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慢慢来总能摸到门路的。”
“真的?”
大家还是心里发虚,对于尝试新事物这些妇人的态度是高度一致,惶恐、胆怯,不敢尝试。更别说这个新事物还事关朝廷变革,这样的事在她们的认知中就该是交给大丈夫的,交给她们,她们这些愚钝的妇人做的了?
龙卿见此有些犯难,沈清茗也没想到她们会这幺不自信,相比年轻的姑娘,这些妇人经过长年累月的洗脑,她们似乎真的认为自己智力低下,比不得丈夫,即便养牛都觉得无法胜任。看着她们,沈清茗想到桃花村的小姑娘,这一刻在她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婴如何在岁月的蹉跎下,从新生的意气风发一步步被驯化成逆来顺受的……
“我们也是村姑,行不行只有试过了才知道,若你们真的觉得不行那便回家相夫教子,受丈夫们的气,换别人来。”
“那我们试试。”
见她们立刻又改了态度,颇有赶鸭子上架的趋势,沈清茗叹了口气,把养牛的细节与她们交代了一番。
妇人们得了任务,就磕磕绊绊的开始分工了。
自此以后,乌龙村开启了大汉第一个比桃花村还面向新世纪的篇章,妇人们不再呆在后院相夫教子,她们进入了牛圈干活,为朝廷出力,虽然她们的劳动成果仍旧被夫家窃取,但妇人参加生产的成果却是有目共睹的。
沈清茗想起了龙卿说的,这叫解放生产力!
这种变化沈清茗看得见,有心之人同样看得见,沈青松看在眼里,县令同样看在眼里。
临近八月,朝廷委派的钦差大臣终于在洪灾爆发的两个月后抵达了黑龙镇,与此同时,龙卿和沈清茗也将被迫功成身退了。
离开前,县令踱步到给她们临时居住的小院,彼时沈清茗和龙卿还在完善关于轮耕制度的细节,她们对于自己将要被迫功成身退似乎没有任何不满,也没有被占功劳的怨念,反而仍旧任劳任怨的,一心为天下人谋福祉,用自己的生命去点缀君王的丰功伟绩。
看着在院中兢兢业业的女子,县令一阵恍惚,比起他,这两个雌辈倒更像深藏功与名的大老爷。
“大人,您来了?”龙卿听到动静,站起来与县令行礼。
“免了免了。”县令摆摆头,随后倏然严肃起来:“之前我就觉得你们古怪,之前领着全村抗洪,紧接着因着我的诏令跟着我东奔西跑,先后又指出朝廷制度的错误,提出轮耕制,再者你们还让那些相夫教子的妇人出来上工……龙,我知道你是个很有主见的奇女子,你说说,你的想法是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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