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娃娃

两人从铺子里出来时,外面已经滴起了雨滴,大颗大颗的透明的水珠从空中落下,砸在老旧的地砖上,混合着灰尘,形成了不规则的印记。

顾今安站在店铺的屋檐下,仰头看着墨色的云。适逢一道闪电无声划过,昏暗的天空瞬间变成了白昼。

几秒后,雷声如期而至。

“雷雨季要来了啊……”顾今安低头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点,与此同时,何笑笑收到了转账提醒,“本来说带你去吃饭的,但天气不好,就都早点回家吧。你自己打车回去,然后再点一顿好一点外卖?”她眸光一转看向何笑笑,示意她收下转账。

“哦哦哦,好。”

突变的天气让打车的人数激增,何笑笑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有人接单,直到她上车,顾今安都陪着她等着车来。

顾今安扫了一眼车牌号,“到了和我说一声。”

何笑笑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除了点头似乎也没别的选择。当车开动一段距离后,她突然想起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她转过身子,从后车窗里去望顾今安。

顾今安居然真的还没有离开,指尖夹着点点星火,随意慵懒地看着天空。

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将她变成了暗色的剪影,卷曲浓密的长发和消瘦的下颌是剪影轮廓最鲜明的部分。

顷刻间,大雨倾盆。

空气中瞬间弥漫起泥土的腥味,万事万物都被一层水雾笼罩了起来。

车很快转了一个弯,顾今安消失在了何笑笑视线中。

“大海上的暴风雨之夜,礁石上会坐着以歌声引诱冒险者葬身海底的海妖。” 何笑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到过的故事。

顾今安回家路过大堂时,前台叫住了她,说是有她的快递。她接过快递盒子看了一眼,寄件地址是顾家老宅,寄件人是兰姨。

她走进入户式电梯,电梯的人脸识别系统自动识别出了她所在的楼层。电梯门打开后,便是她家的玄关。

顾今安从玄关放杂物的托盘上拿起拆快递的小刀,沿着透明胶封口将快递盒打开,“没有说要给我寄东西……啊!”

她惊叫出声,快递盒连同盒子里的东西一齐掉在了地上。

一只兔子娃娃,睁着黑溜溜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那一瞬间,顾今安全身汗毛战栗,许久没有过的心悸再次出现。

兔子娃娃是米黄色的,眼珠和鼻子的配件都有些脱色,看起来很是陈旧。娃娃的五官缝制粗糙,有种“清澈”的愚蠢感,浑身是卷曲的毛毛,有些像摇粒绒的材质,但明显用料更加劣质。

这只兔子娃娃,还是李韵买给顾今安的。自从她有记忆起,这只小兔子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她12岁来了顾家,这只小兔子也跟着她到了顾家。

后来她将兔子送了人。

顾今安捂着胸口,深吸了几口气,用脚尖将娃娃踢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兰姨打电话。

第一通电话,兰姨没有接。

兰姨没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

顾今安又播了老宅的固定电话,这次很快就有人接通,对面的人让她稍等,他去叫兰姨来听电话。

顾今安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脊背抵着墙面,她死死盯着那只兔子,像是再和它无声地对峙。

“喂,今安啊?”兰姨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找我什幺事啊?”

“兰姨,你给我寄东西了吗?”

“哦哦,那只兔子娃娃啊!老爷子让我们好好收拾一下屋子,于是我们收出来了许多旧物,我一看这只娃娃就想起你小时候睡觉总是要抱着它。有一次我把它洗了,晚上没有干,你还和我闹脾气了……所以我就给你寄过去了。”兰姨语气中带着笑意和怀念,她甚至打趣道:“刚好雷雨季要到了,你可以再抱着它睡觉嘛。”

顾今安此刻没有和兰姨叙旧的心情,她说了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她像是碰到了什幺脏东西似的,用两根指头夹着兔子的耳朵将它拎了起来,又下了趟楼,顶着暴雨把兔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再次看到这只娃娃的冲击,让顾今安忽略了许多细节。

例如,原本应该在那个人房间里被封存的旧物为什幺会被兰姨收拾出来。

又例如,在她离开后,有个人影举着伞来到了垃圾桶旁。

他弯腰从垃圾桶中捡起了被曾经的主人遗弃的小兔子,不顾上面的泥泞和脏污,像是获得了珍宝一样,放进了怀里。

那也是一个雷雨夜。

12岁的顾今安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了被子里。被子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浑浊和稀薄,她也没想过伸出头去透透气。

雷声炸响,顾今安吓得一个激灵。

一直负责陪她睡觉的兔子“安安”被兰姨洗了,过于廉价的材质进不了烘干机,此刻安安正被夹着两只耳朵挂在绳子上晾晒。

手脚冰凉,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脏像是被绳子一圈圈缠绕着,绳圈的间隙还爬着千百万只蚂蚁在啃咬着。

顾今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想安安,也想妈妈了。

顾继义不在家,晚上在主宅值班的佣人是一个她不怎幺熟悉的男性。兰姨她们住在另外一栋楼里。顾今安没有勇气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黑夜里,一个人从主宅走过去找兰姨。

她隔壁还住着一个人。

顾今安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抱起自己的枕头,穿上拖鞋走出了房门。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些犹豫。

他不喜欢她,她知道。

又是一道惊雷,顾今安捂着了胸口,眼角泛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就敲一次。

顾今安给自己鼓劲。

到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只敲了一次门。

但是那晚,门开了。

来人不像白天里那样冷静精致,睡衣的领口和头发都有些凌乱。

“怎幺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睡意渐浓,说话的声音带着些鼻音,听起来比往日都要柔和不少。

“哥哥。”顾今安怯怯地叫了一声。

他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只要叫“哥哥”,他总是会搭理自己的。

“我有点害怕,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顾今安。

顾今安硬着头皮,在雷声再次响起时,又急切地叫了一声“哥哥”。

那个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侧过身,指了指房间里看起来蓬松柔软的床,“睡那边。”

顾今安蜷缩在那张床上。

床很大,被子也很大。她只敢睡在角落,不敢去打扰身边的人的睡眠。

那个人呼吸逐渐平稳。

没了声响,顾今安又有了自己独身一人的错觉。

她无声地哭着,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用脊背轻轻靠住那个人的身体。对方的体温隔着布料传来,才让她稍微感觉到放松了一些。。

然而转瞬间,那点温度就消失了。

还没等顾今安回过神,她就从背后被人抱住了。

“别害怕。”有一只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我在。”

顾今安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她向来对人情绪敏感,对方此刻对她展现的温柔和耐心是从未有过的。

她有些得寸进尺的蹬鼻子上脸。她大着胆子握住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心脏痛,压着。”时间太晚,她又哭又被吓的,精力有些不济,说话也变得简短起来,“妈妈总是这样。”

对方想抽出来的手突然顿住了,“心脏痛?”他说话的声音骤然清晰了起来,“怎幺痛?”

“每次听到突然的巨响,心脏就好像要碎掉一样。”顾今安怕他把手抽走,攥他的手攥得很紧,“我不喜欢打雷,也不喜欢过年放鞭炮。”

也不喜欢爷爷大声的责骂。

她在心里小声补充道。

“睡吧。”对方将顾今安抱得紧了一些,手压在她的胸口,“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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