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今晚的工作推掉吧。”父亲说,“你去艾利斯顿看着小海。校庆舞会学校筹办了很久,不能再被他搞出乱子。”
于是因为这句话,我取消了会议。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时,我挽着弟弟的胳膊,走出轿车,走进了艾利斯顿的礼堂。这是一座体量不大但精细至极的仿巴洛克建筑,推门进去,灯光和甜点早已排好,大厅里流窜着兴奋的气流。
我倒吊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和弟弟如何穿过人群长长的目光。就算心里阴云密布,也得上前同人微笑与碰杯。校庆舞会是学生们狂欢的天堂,同时还是社会关系维护与交流的微型缩影,有些时候,这种场合甚至可能酝酿出比正式商谈更催化合作的机会。我作为校外人进入这里,就不能避开此类交际。
弟弟的大背头被梳在了后面,温顺地贴着头皮。他不适合这种过于整齐的装扮,到头来下巴似乎被衬托得更长了。我一直认为他有个过大的下巴(虽然在相当多的人眼里,这颇为俊美),大到睡觉前也要困扰应该把这东西放在被子里还是被子外的程度。而下巴的主人看上去对这灾难性的发型满意极了,此刻他正随着大厅里演奏的swing jazz哼来哼去。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不想再来你的学校,”我朝举起酒杯的卷发女生颔首笑了笑,然后继续嘴唇翕动,确保声音只被他听到,“你知道我讨厌这种地方。”
他停止了哼唱:“这也不是我的主意,老姐。是爸非要你来。”说这话时他目光在大厅里游移穿行,似乎在寻找什幺人。
大厅甜丝丝的空气贴着我的皮肤,粘腻极了,我喷着冷气:“你以后尽量安分一点。”他听出我的语气比往日要糟,于是闭上嘴,顺带收回了目光,只是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不再看他。
人群如挤来挤去的绽开的鲜花,每张年轻的脸上都是兴奋或虚伪的微笑。我控制不住地想挨个敲击露出这些神情的人的脑袋,或者摘掉其中一个年轻大学生的帽子把它扔到窗外。建校第一天起,艾利斯顿就被打上了贵族的胎记。它编造看似平等的规则,用来遮掩实际存在的裂隙。它的规则为维护贵族而存在。我感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异常,今晚,我需要花费比以往更多的力气去阻止它冲出来。
人群中涌起一阵欢呼,有人开始跳舞了。
云海将我引向三个站在一起的男子:“姐,这是我回国后在学校交的新朋友。”
我举杯。一些客套话攀附过来,其中一人格外油滑,他叫上官瑞谦,像个分泌多情句子的自动机器。不过,在场的谁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艾利斯顿商学院的学生,气质果然不同寻常……”
“我对施特劳斯的喜爱,主要跟自己从小对晚期浪漫主义的痴迷有关......”
“是的,家父多次提到您父亲的脑科手术技艺之高超。这一职业本就不可或缺,医术高超的医生,被称为耶稣也不为过……”
“相比之下,小海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上官说:“今晚的舞会,姐姐您最美了。”
我假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倒吊着的那个自己,离我此刻的身体越来越远,并在体内牵动起空茫的潮汐。
大厅光线变暗,新的曲目开始了。一个人声开始唱:
“in the Villa of Ormen
(在奥尔曼的乡间别墅)
Stands a solitary candle.
(立着一根孤单的蜡烛)”
我环视了一圈礼堂。细小的巴洛克涡卷,古希腊柱式,在柱子与墙交接的地方,墙壁奇怪地塌陷了下去,仿佛身处高烧病人的白日梦世界里。
一旁的男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那幅画是祖父旅欧时偶得,据说出自蒙克在奥斯陆求学时的老师之手。真是巧合……”
杯子里波光晃动,一个低沉的女声传来,缓慢,元音婉转,带着隐约的笑意:“我觉得,你对霍布斯的态度有些极端了,如果从英国当时的历史背景出发……”
音乐继续在空气里流荡。
“At the centre of it all
(在一切的中心)
Your eyes
(你目光如炬)”
我侧头看了看慕容云海,他们在絮絮私语着什幺,上官瑞谦百无聊赖地插了句嘴,然后碰上了我的目光。他向我点了点头,目光中有笑意。
我机械地致意回去。音乐还在响着,夜在变得更大更深。
“something happened on the day he died
(他死的那天,有事发生了)
Spirit rose a metre and stepped aside
(灵魂出窍,然后走出体外)
Somebody else took his place, and bravely cried
(有人取代了他的位置,随后勇敢地哭了)”
——现在是几点钟?我扭头看向舞池,里面的人似乎已经跳了很久。
一个女孩卖力地踩着节拍,有些气喘吁吁,仿佛被上了发条。弦乐从高处滑翔落地时,她连续旋转了三圈,衣袂翻飞。有一些时候,她的眼角闪烁着灵光乍现的欢乐,她在梦着什幺,一个新的黄金世界?
女孩的舞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神情有些迟缓,似乎面具生根长在了脸上,又或者其实他已经陷入昏睡。
悲哀的舞曲在响,蹦,擦,擦,转了一圈。蹦,擦,擦,又转一圈。是人控制着节拍,还是节拍控制着人?有人说,艺术中节奏的重复,目的在于麻痹人格的活动能力,或宁可说抵抗能力,从而使人接受艺术所要表达的情感。
我又看了一圈周围。似乎每个人都已经醉得很深,如果有一阵风吹过,他们就会依次倒下,然后睡得不省人事。
大厅有些密不透风,是不是雷雨要来了。
“I’m a black star
(我是一颗黑星)
I see right so white, so open-heart it’s pain
(我看见真理如此苍白,它的苦痛袒露无遗)
I want eagles in my daydreams, diamonds in my eyes
(我想让鹰出现在我的梦中,让钻石嵌入双眼)”
我微微靠着弟弟的肩膀,下一秒,他的身体奇怪地绷紧了。
音乐还在响,舞步没有加快也没有拖慢,但大厅的气流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门开了,似乎有人走了进来。舞池中出现一点骚动,一些人把头转向那里,然后停留很久,另一些抑制自己不朝那个方向看,但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一眼。弟弟的目光被那里绊住,先是茫然,随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我识别出,那就是他今晚心不在焉的原因。
于是我转过头去,看向视线汇聚的中心。
“on the day of execution
(行刑的那天)
Only women kneel and smile
(只有女人的下跪和邪魅的笑)
At the centre of it all
(在这一切的中心)
Your eyes
(你目光如炬)”
一个女孩站在那里,还带着外面黑夜的气息。
她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
这张脸那样迷惘,以至于这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资本游戏里,她并没有登记入册。她此刻面对着的,是她曾经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的东西。
同时,这张脸又那样忧伤。在她的眼里,凭借最真实的动物的直觉,她也能明白,房间里光鲜亮丽的一切,隐隐有些不对。但她又恐惧于自己的这一发现。她迟缓地问自己:这一切是否真的不该存在?
被人遗忘的舞曲还在继续重复:
“on the day of execution
(行刑的那天)
Only women kneel and smile
(只有女人的下跪和邪魅的笑)
At the centre of it all
(在这一切的中心)
Your eyes
(你目光如炬)”
那些惊艳的目光簇拥过来,即便有所掩饰。它们停留在她的皮肤上,把她紧紧地钉进标本,让她成为缪斯,成为诗,成为画中人,振翅欲飞但终生无法再离开。
真是惨烈。我想到小时候的仕女图,啊,原来我面前的动物在扮演受难的耶稣。
嗡嗡声开始出现在大厅里。一些人不屑地将头转了过去,嘴角傲慢,因为面对一个下位者,任何注意力被分配在那里都太过浪费。另一些人似乎感到被冒犯,因为作为入场券的高定礼服,居然被这个女孩穿得——原谅我找不到别的词——光彩照人。
熟悉的气味在大厅扩散。稍微在人群中生存过就能明白,这样的人在艾利斯顿是什幺处境。
黑羊。校园霸凌的遭受者。无论通过打压她去讨好别人,或指定她为共同的敌人来强化小圈子的共同意志,这中间存在暴力,并且指向异己。人通过规定所谓的与自身不同的东西来确立自身。
我开始兴奋。而这画面中有些硌疼人的东西,她没有逃走,而是站在那里,这站立已经是一种回击。站得最直的人最容易被闪电击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这句的韵律被我缓缓念出,我被自己脑中的期待折磨得颤抖。
很少碰到这样精彩的舞会,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这头动物的出现将这处腐败的空间搅得一团糟。
女孩捋了捋膝盖处的裙角,似乎在完善自己的扮演成果,又似乎在为自己对众人注意力的占据感到抱歉。于是我终于发现,这件礼服是我的。根据艾利斯顿的贵族式规则,在舞会中,一件礼服不可以穿第二次。
云海有些心虚地扭过头看了我一眼。
你想把她变成自己的新娘,于是借用我的衣服当作她的入场券。仿佛那就足够似的。我又要笑了,这次是因为他的天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些人的目光可以杀死人。我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但那个女孩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幺吗。
为了戏剧性,新的火苗需要加上去。
慕容云海预感到了我要做什幺,他想阻止我说出口,但没有来得及。
我轻轻掩嘴,表达自己的困惑:“这件衣服,有些眼熟。”
如同漆黑房间里擦亮一枚火柴,人群涌动出更复杂的嗡嗡声。
那个女孩独自站在那里,歪斜了,坍塌了。
还没结束。演出要尽职尽责。
于是我转身责备地看向云海。
他有些恐惧我将要说的话,目光近乎哀求。
我开口:“小海,这不是我穿过的礼服吗?为什幺送给她?”
火苗携带着刺啦声,一连串烧到天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就烧一些来玩,为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