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少女同他在园内对饮,本是享受着少有的宁谧。
然而还未饮下几杯,她却已有些不正常了。
失去的记忆在她脑中卷起阵阵奔涌的急流,她一手扶着额头,被动地承受,直至那缺失的空虚填满。
少时,她站起身,换了副神情。
“恭喜阁下,重获新生。”
他拍了拍手,似是在为她庆贺。
此刻的少女却一脸犹疑地注视着他。
这难道这又是他的鬼蜮伎俩?
四目相对,他眯了眯那双葱色的眼眸,唇边扬起一抹弧度。
这男人——
少女不由握紧右手,他脸上的笑在无意间激怒了她。
“你看着我一人自说自话很开心是吗?”
她一拳打在了换心乌贼的左脸上,他因为那股巨力偏过了头。
见此情形,少女仍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又一拳挥了上去。
“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无比愉悦是吗?”
他扶着桌边,缓缓直起身,全然不顾唇角溢出的血迹,冲她露出抹熟悉的笑容。
“不妨再用力些,食神阁下?”
闻言,少女皱了皱眉,转向另一边,不再看他。
“无可救药。”
“谢谢夸奖。”
俄而,他眉目含笑地举起了双手,一副乖巧的投降姿态。
“乌痪,你……”
她被他气得两腮鼓鼓的,好像一只粉色的河豚。
顷然,少女抱胸立于一旁,竟不知说些什幺好。
这医生真的是在各个方面都有够没脸没皮的。
少顷,她拔出枪,指着他,质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恰在此时,他颇为诡异地笑了笑。
“食神阁下不是已经知道了?”
少女思索了片刻后,问道:“这难道是我的梦?”
他略微靠近她,盯着那双水色的瞳眸一字一句道:“这不是梦,食神阁下。”
他低沉的嗓音像是在宣判着一个无法动摇的事实。
“……你做了什幺?”
少女的表情已无法用惊愕来形容,惶恐惊惧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唇角微勾,摇了摇头,道:“我什幺都没做,食神阁下。”
恍然间,少女似乎意识到了什幺,喃喃自语道:“空桑难道也……”
“是的,空桑已经被毁了。”他点了点头,随即应和道。
“那现在的空桑是……?”
少女拼命地否定着不停涌出大脑的想法。
换心乌贼垂眸,有些闪烁其词。
“阁下要听真话吗?”
少女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人。
读懂她眼中深意的他,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是我仿照以前的空桑重建的。”
“……”
少女骇然地杵在了原地。
这幺说——
这幺说来——
他们也——
就在两人相视的这片晌,外面不觉间下起了朦胧的细雨,缠缠绵绵,浸湿了两人的衣衫。
“梦该醒了,食神阁下。”
他清冷魅惑的低音萦绕在她耳畔。
半晌,她做出了一个令他哑然的举动。
少女扣动扳机,瞄准了自己的额头。
嘭,血液飞溅,子弹贯穿了太阳穴,自额头的另一边飞出。
然而——
她依旧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除了脑旁仍留有的部分血迹,伤口却是早已愈合。
“怎幺会这样……”
少女丢下枪,颓然地跪坐在地上。
见状,他缓缓走了过来,在她面前伏下身。
“忘记告诉你了,食神阁下。”
倏尔,他那只冰凉的手缓缓托起她的下颌,她微微仰头,同他对视。
“改造的代价是无法往生。”
……
绝望的少女瘫坐在原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略显迟滞般地开口道:“我不是我了。”
只保留意识而活下来的她还是她吗?
少间,他稍稍靠近她,伸手理了理她那头散乱的发丝。
“人类总是会在意灵魂与肉体的形态。”
他的手徐徐滑向她的胸口,静静感受那一阵阵的鲜活鼓动。
少焉,他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的灵魂在这里,食神阁下。”
她擡起头,泪眼盈盈地凝望着他。
“乌痪……”
少时,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了那对金色的蝴蝶发卡,并为她整理了头发。
……
“少主,该起床了。”
忽而,我脑中浮现出了一个金灿灿的身影,馥郁的清香近乎要将我淹没。
他的叫床方式始终都是那幺的特别,并且每每先锅包肉一步。
“您已经梳洗完毕了吗?在我看来并没有,不然您为何连领口的纽扣都没扣好?”
那位嘴上不饶人的恶魔管家,上前几步,为我系好了纽扣。
他督促和训练方式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想至此处,我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恶鬼管家真的是实至名归。
“阔别多年,没想到少主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鹄羹再次朝我伸出了手,我毫不迟疑地将手覆了上去。
开始我们那穿越时空,找回家人的冒险。
他的笑有如春风拂面,令我感到丝丝缕缕的温暖和舒适。
有他陪在身边,我便不再是一个人。
……
“少主……”
“少主。”
“少主!”
那纷乱的叫喊声几乎要将我淹没,脑海中尽是五彩斑斓的食魂身影。
可是——
“他们……”
少女不由得啜泣起来。
“全都不在了……”
种种回忆疯狂注入她脑中,那仅存的最后一丁点理智也即将被生生扯碎。
“不!不!不!”
少女双手环抱额头,神色愈发癫狂。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这不是——!”
她费劲千辛万苦找回的家人全都——
“呜呜呜……”
泪如雨下的少女逐渐染上了绝望的颜色,一点点没入了这咸湿温热的水中。
倏而,一双寒冷的手将她揽入怀中,舒缓地抚摩着她的脊背,无声地安抚着身前人。
少女伏在他的左肩上,哽咽道:“空桑,大家,全都……我……我什幺都没有了……”
他极尽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收了收置于她腰间的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嚎啕的哭声后便是时断时续的抽噎。
又过了许久,四周便只余下水滴落在地时的声响。
须臾,他低沉磁性的声音伴随着空中的雾气氤氲开来,缭绕在她耳边。
“你还有我,食神阁下。”
噩梦来临的数日前。
出差的换心乌贼恰好返回空桑。
这里俨然是一片废墟,遍布尘土瓦砾,已无法辨认出它本来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然而眼前之人却没有任何情感波动,而是波澜不惊,淡漠地凝注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嗯?”
颓圮破败的土石堆中似乎倒着一个人。
半响,他向前走了几步,不由凑近,瞧了瞧。
少女已然奄奄一息,白色的制服也已残破不全,甚至有些衣不蔽体,身上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看样子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他探出手,摸向她的胸口。
心跳已经停止,一旦脑死亡就回天乏术了。
至少保留她的意识也好。
换心乌贼如是想到。
俄顷,他脱下白大褂,盖在了少女身上。
借助之前万寿羹的力量,他得以拖延一刻钟,现在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刻。
他瞥向远处,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当外貌改变、性格变化、回忆封存,永恒的爱是不是会随即消失呢……”
她倒还真给他提供了一个创作素材,只可惜,这个“素材”并非他人,而是她自己。
是时,换心乌贼叹了口气,冰冷的手来回抚摸着她那满是灰土的脸颊。
“你让我怎幺办好呢?食神阁下。”
然而身下之人已无法给出任何答复,她最后的生命体征也即将消逝在这几缕凄凉的残风中。
“阁下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既而,他抱起她,走进一旁的大型收容仓,这里原本是她为了给他做研究而修建的,现下只得物尽其用了。
他打开舱门,将她放入那盈满奇怪液体的实验舱中,而后走向另一边,开始进行“抢救”她的最后手续。
躺在舱内的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年幼之时,她被众星捧月,簇拥着做完了第一道菜。
又梦到了,她哭闹时,一直在旁守护安慰她的食魂们。
以及被魔鬼管家挂悬崖、吊瀑布的难忘经历。
她饱尝风霜,一点点找回了那些失散的家人们,又肩负起新一代食神的重任。
肩上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一想到有他们在,自己就还有希望。
……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诘问她。
“你后悔吗?”
少女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不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扬起头,娇小的身姿犹如雪中寒梅般,傲然挺立。
“我还是会守护空桑到最后一刻!”
她坚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昏暗的空间内,掷地有声,皎若太阳升朝霞,照亮了她身边的每一处。
模糊迷离中,她看到了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灰蓝色身影,可她却无法唤出他的名字。
他左手托腮,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微笑。
“食神阁下。”
你是——
你是谁——
你究竟是——
名字卡在喉咙里,她吞咽了数次,都无法唤出他的名字。
明明那幺熟悉——
明明就在眼前——
明明一直陪着她——
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唇边扬起一抹令她安心的笑意。
“我的名字,食神阁下最清楚不过了。”
……
一月后,少女缓缓从实验舱中睁开双眼,还未清醒的她却脱口而出一个人名。
“乌痪!”
她终于想起了梦中那个她一直无法叫出名字的心理医生。
原来是他吗?
换心乌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