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林钰最终还是没能撑到小林杏开学,在闷热而潮湿的初夏,将自己与大地融为一体。

葬礼是按她老家的习俗办的,请了乐队奏丧乐,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摆了几桌践行宴。林钰只有林杏这个直系亲属,因此来往吊唁的基本上是邻里乡亲,还有本家的一些人,这栋房子迎来了它此生最热闹的时候,林钰生前最想要的热闹,却在死后被安排了个明白,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在丧乐奏响时,到来的人排着队跨过门槛,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节哀顺变。”到来的每个人都对她说,而后又到那张摆在正中间的相片鞠躬。

“谢谢您。”她朝到来的每个人都回了一躬。

她站在江樾微跟前,穿着黑色衣服,臂上还别了一块黑布。她听到有人说:“真可怜,这孩子这幺小就失去母亲,都不会哭了。”

小林杏的手紧紧抓着江樾微的衣袖不放。

明明记得昨日躺在床上的阿妈状态显而易见地变得很好,还起来换了江阿姨给她买的新裙子,江阿姨给阿妈上妆描眉,阿妈还唱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场剧目。

“我阿妈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江樾微这才看向她,女孩正转过头看着上方那张被相框裱好的相片。

相片里定格了女人那张被微笑衬托得极为秀丽的脸庞,扎了两个小辫垂在胸前,脸上没有一丝病态。

“对,她去极乐世界了。”

去了无病无痛的世界,称此为极乐也毫不为过。

待践行宴结束,原本用于摆菜的圆桌都被撤掉,工人开始搭台,请来的戏班子从夜幕低垂时开始唱戏。前来吊唁的一些宾客没见过这种闽戏,便留下来开始观戏,一些没来吊唁的,也四面八方赶来看,戏台上的布帘都是黑色绸缎,唱的曲却不是丧曲,对于当地人来说,丧乐在前守灵在后便是流程全部,哪见过这架势。

锣鼓声一敲,二胡笛子声一出,台上的帘子缓缓往左右移动,第四场开始了,小林杏这才认出来,这场戏是阿妈昨日唱过的《春草闯堂》。

宰相之女李半月去庙里祈福,偶遇尚书之子吴独,吴独见色起歹心妄图轻薄于她,被路过的薛玫庭相救,李半月对他芳心暗许,回去之后黯然神伤。那薛玫庭后来因为路见不平,阻拦吴独强抢民女,吴独把那女子杀害,薛玫庭见状也出手替那女子的阿爹把吴独杀了,后自投府衙,入刑狱。

此刻正演到身为李半月的婢女春草见吴独阿娘准备用自己身上的诰命逼迫府衙老爷对薛玫庭杖毙,从而闯入堂内,与吴独的阿娘对峙,撒下弥天大慌称薛玫庭是李相爷姑爷,这才让府衙老爷没有草草了事,后府衙老爷决定上相府着李小姐问真假,春草慌了神,一路都在拖延时间,府衙老爷无可奈何将轿子让给春草相坐,自己还在一旁伺候她。

“阿妈,她昨天唱到这里也笑了。”台上小林杏说道,擡眼看了坐在身旁的江樾微。

“嗯。”江樾微拉过她的手,说,“我也看到了。”

两人手上的温度都差不多,透着一股凉意。

“你之后就跟我走吧。”

“你不会讨厌我吗。”小林杏松开了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看,仿佛回到了那天午后,微风轻拂阿妈的裙摆,她点着莲步,捏着指尖,唱腔婉转,看不出一点是病中人的样子。

江樾微一愣,蹲下来将她抱了起来,小林杏只得伸出双手环紧她的脖颈,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我为什幺要讨厌你。”

小林杏抿了抿嘴,她又想起那天江辛夷对她说的那些话,张了张嘴,随后又闭紧,她害怕如果江樾微知道她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就把她丢下来了。

“我会不会是拖油瓶?”

江辛夷今天没来,倒也不是真的没来,是来了又跑了。小林杏躲在墙角听到他跟江樾微那边说不想再参加一次葬礼,江樾微告诉他对逝者要尊重一点,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提及,后面声音就低了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些什幺,小林杏就没听到了。

“养你倒也养得起。”江樾微说。

两小时半的剧目一晃就过去,现场悲伤的氛围早已被冲了个干净,离开时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江樾微考虑到时间,并没有将这些形式方面的东西进行到很晚,人潮散去,现场也只剩下拆卸支架的声音。

小林杏坐在门槛上,脚伸得直直的脚后跟抵着地,天边悬挂的明月正姣好,江樾微缓缓朝她走来,挡住了朝她照射来的月光:“按照你阿妈的意思,便不停灵了,明天要送去火化,今晚……”她有些不忍,而小林杏点了点头,好像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幺。

小林杏比往日都要安静,能黏着的人已经不在了,她也没有再能闹腾的人,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你……会记得她吧?”

她对上了江樾微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想问这个问题。

刚才在场的人看到府衙老爷的滑稽样便哄堂大笑,就像今天这家人有什幺喜事一样,而落幕后推开椅子便走人,似乎没有人为了她的过世而感到难过,说不定一早太阳升起,就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件事情,只会记得昨夜那场极具特色又精彩绝伦的戏剧表演。

“我知道阿妈喜欢开心一点热闹一点……”

江樾微没有在意,她说:“会啊,你阿妈在世上除你外也没亲人了,我不记得她谁还会记得她。”

“谢谢。”

江樾微衣摆一撩,也坐在了小林杏的旁边,和她一起望着远天的圆月:“昨天还下着大雨,今天不仅天晴了,还有明月可看,定然是你阿妈在保佑我们。”

她抹去小林杏那随着双颊淌下的泪水:“没事,不哭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怀里的孩子更加泣不成声,江樾微模仿着平日里的林钰,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将自己的情绪尽数倾泻。

江樾微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耳边似乎还留存着林钰最后留给她的话。

“谢谢……还有对不起,只能下辈子了吧,阿樾。”

我会记住你一辈子的吧。江樾微心道。

屋檐挂灯的四周围了些飞蛾在打转,明知道前方是壁,却只因那一点亮光而不顾撞南墙的代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与她们何其相像。

———

闽戏在这里只是外地人对于当地(未知名)戏曲的统称,具体到哪个种类就不写了

有兴趣的也可以去看看,春草闯堂中间那段真的还挺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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