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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全损被清除了记忆,洛羽生不知近来发生了什么不安生的事情,也不知道那无镜是个什么人物。

但他知道自己是极其、缺乏、耐心的那类人。

走遍棺材铺附近的大街小巷后,他的耐心便也随记忆流失了。

这一路跟着伽华,他都是充当那个懒得开口的镇场子人物。

那张脸本就极具侵略性,此刻更是不爽中带点风雨欲来的阴沉。

有他陪在身边,路人都望而却步,也难怪伽华拉生意次次失败。

伽华问不到消息,拉不到客买棺材,这个镇场子的也就倦了。

伽华笑着耸了耸肩“逸哥哥,怎么别人见了你就怕呢,我说什么都不听。”“你知不知道方才一位奶奶拉着我说,别靠你近了,你身上怨气重,还有方才一个小娃娃,看着你就哭了。”

“这种胡扯你也听?下次再遇见鞭子伺候。”

他乖乖应和“好,鞭子伺候。”“不过我也好好奇,逸哥哥你究竟属于哪一元中人?”“若是中元的凡人,倒也不至于…”

伽华对上洛羽生一记审视的眼刀,将正准备说出的\"这么人见人怕\"咽回腹中,换了句话。

“倒也不至于有这般姿色吧!若哥哥以样貌居四位,也鲜有人敢称个一二三了。”

“我没事为什么要称第四位?”

听伽华说了几句,见他越发没边了,洛羽生才做了个停的手势。

“吹够了没?够了就闭嘴。”“走这一趟就行了。那老板的良心是黑的,见你好欺负,妄想你一直给他吆喝拉生意,脸大赛过天了。”

伽华连连点头“距离逸哥哥醒已经几个时辰了,现在有没有记起来一点自己的身份?”

洛羽生瞪了他一眼,这答非所问的,到底有没有好好听自己说话。

“有完没完,你还问?我记得个什么身份。我的意思是,哪怕我俩真是个最不起眼的小平民…”“也还没到对别人言听计从的地步。”

像是想到了什么,洛羽生忽地止步。

他转身对上伽华的脸,摸摸下巴开始上下扫视这个略微带点暴力的小朋友。

“我看你模样上等,长得细皮嫩肉的。”“会用鞭子,身手看似也还可以。”洛羽生捏了捏他的手臂“不错,个子好像比我高一点,长得还挺结实。”“吃得苦吗?”

“吃…吃得,怎么了哥哥。”

“没什么,我在为我们的未来做打算。”

他瞪大了眼“我们的未来?”“逸哥哥,你说我们的未来…”

洛羽生打了个响指,及时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收声。”“我在想,实在拉不到客人,我们是没钱赔八十个棺材。但把你押在棺材铺里替他做事也不是不可以。”

伽华听闻赶紧拨开了洛羽生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惊恐的后退两步,隔了一会儿又快速跑到他的身边。

他拉住他的袖子“我不要。”

洛羽生扯开袖子“你自己挥了八鞭,我指使的?”

“你陪我我就愿意,你丢下我不可以。”他皱眉道“全损之人还未恢复前应当绑在一起,逸哥哥方才那种想法…”他一字一顿道“还是…不要有的好。”

伽华的话匣子堵不上,洛羽生就头疼的想要发作,不料肩膀忽地被谁人一碰。

这撞击的力道还有些大,洛羽生耐着性子望过去,见四周的人流都正朝着某处赶去。

他这才发现两人来到了街道十字路口正中央。

许多人齐聚到不远处的一个庙前,还有不断奔向此庙的人。

伽华拽了拽他的衣角“逸哥哥,我们去看看。”

方才一直在自顾自委屈的伽华忽地打住了。

不知是想跳转刚刚的话题还是怎么的,拉着洛羽生便朝人群的方向走。

洛羽生看着他眼底缀了点期待,一时也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他跟着伽华刚行出了一步,右腿部便传来了细细密密的疼,他压下痛感没放在心上,继续走了。

此庙有名,为「众神庙」。

今日盛京百姓聚此,是为了一件事——「请神」。

伽华附在洛羽生耳边“我知道请神。”“这一发坏事,就需要请神或者请邪来求帮助。”“请神,顾名思义就是找上元生门的仙尊们。”“请邪,便是找下元死门之辈。但中元人界的百姓一般都是请神比较多。”

“为什么不请邪?”

“难请吧,邪通常是不会来的。”

有点意思。

洛羽生站着听了一会谈论,这才发觉他们请神的坏事与那棺材铺老板说的是同一件。

上元生门的神君「无镜」惊墨无端开启了一场杀戮——取了一人性命。

一杀引来了千杀,最近这城里动乱的很,常常会遇到来劫命的人。

死伤者不断增加,难怪棺材铺生意暴涨。

民众拼命摇着签“我可是把家里所有的香火都押出来了,这次一定要请到一个好神君来助我们平乱阿。”

“去年北城求到财神爷庇护,这一年都平地生财。”

“我们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生无灾无祸,求伤及我们的坏人罪有应得。”

众人都轻念着自己的愿望,将它们押于手中的香火红烛,跟着祈愿寄给将要来临的神仙。

洛羽生好奇的看着,一直到众人选出了个领头之人,握着一炷香来到了台台中的祭坛前。

他默念了几句洛羽生听不懂得话语,行了几个礼,俯身毕恭毕敬将香插进鼎中沙。

登时金光乍现,高鼎上竟然缓慢显现出了一道道小字。

洛羽生细细辨认,那些金色小字约莫是一系列神君之名。

它不断切换跳跃,每一跳便揪着众人的心更紧一些。

小字轮转了几回合,最终高空只显现了一串相同的名字——霁月。

“!!!”

人群瞬间哄闹起来。

洛羽生有些诧异…霁月,这是名字吧?

方才那些金字都是某某神君,只有这眼前停留的霁月为二字大名…这也过于突出。

伽华笑了笑“居然是他。”

“你知道这位?”

“知道,这位神君大名鼎鼎,他可是个屠榜者。”

“什么榜?”

“三元上下有一榜,名人嫌狗厌榜。这榜记着三元之中最讨厌、最令人憎恶的人、鬼和神。”“方才抽到的这位呢,位居榜首多年。“

那这岂不是…花重金请了个讨厌鬼神君过来?

果不其然,人群在一致的震惊中炸开了锅,其语气多为愤怒、失望、抓狂。

民众摔下手中香“这次是什么手气!请无尘来压制无镜岂不是助纣为虐吗!他们是同门阿!”

无尘?是霁月的神号?

“好巧不巧,仙之人兮列如麻,这万里挑一的可能,也请到了霉神。”

有的民众哭出了声“可怜我累积了小半年的香火,我宁可供奉死门之邪也不愿意浪费给这霁月阿…是天要亡我。”

“我本以为他已经被剥夺神籍,这样品性的人还能做神君?没想到留着他祸害人世。”

洛羽生瞬间更好奇了。这位没有神君称号的神君,怎么做到稳坐讨厌鬼第一这么久的?

他什么品性?为什么被戏称霉神?

二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一同挤入了面前的人群之中,加入了民众的谈话。

洛羽生听了一会,见这些人都是在抱怨抽到霁月这位神君,要么就是在可惜白白耗费了香火。

半天都没有等到他想要的谈论。

洛羽生忍不住插嘴“各位,打断一下,我是新来的,问一句,这神君怎么个不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皆是被噎住了般静默了好一阵子。

洛羽生就在这你看我我看你的氛围中等待着回答。

一个人打断沉默,道“要是觉得一个人不好那还有理由吗?那人嫌狗厌榜上的霁月二字清清楚楚,谁还冤枉了他不成?”

“那他总得干了点什么人嫌狗厌的事吧?不然你这榜说服力欠佳呢。”

“你这新来的是在质疑我们榜的可信度吗?你这般向着那人说话,身份着实有些可疑阿。”

“瞧瞧,你说的话有无半点道理?”

“那霁月与无镜乃一脉同门,无镜自己都拯救不了自己,多来个同门真的能平乱?”“他的名声令人深恶痛绝,常人只想避开这霉神,更别谈求他供奉他了。”“今日抽到他,你说他是来做帮凶的我们都还多信几分…”

……

洛羽生很快被淹没在了这堆人的话语里。

虽然他还是觉得荒唐。真正痛恨一个人,理应是对他曾作的恶刊心刻骨,恰逢时机不用想便能一一指着痛骂出来。

就这般把霁月二字高高地定在那人嫌狗厌榜首位,草率地进行了对他的声讨,亏这帮人还深觉正义。

洛羽生当真怀疑他们曾被霁月的某位仇家洗脑过。

“他阿…弑徒、叛主、背信弃义、无故杀生。不知这些,算不算得上人嫌狗厌?”

围拢在在一起的人群自觉散开,给来者让开了一条小道。

“这位小公子既然发问,怎么能无人回答呢,太失礼,太失礼了呀。”

民众们窃窃私语道“这是「独墟门」之人,怎么亲自来了…”

一人窃窃私语“拿着扇子那个,就是盛京内建立各种榜的榜主。”

洛羽生两只耳朵听的清清楚楚,想必这位和自己说话的就是那位建立人嫌狗厌榜的人了。

“活在世上,要随时把自己置身是非之外,把自己从任何事中摘得干干净净的。”他摇了摇扇子“像霁月这等人物,不要多问,不要多为之辩解是了,懂吗。”

“凭什么?”

他笑了笑“不要多问。”

“逸哥哥,我们遇到独墟门之人了。”

“知道了,怎么,你这时还不忘本命想要给他推荐几个棺材?”

“逸哥哥好生幽默。我只是觉得,他们不轻易露面,露面便有大事。”

“今日宣某人前来盛京,是托我独墟门门主之意…”“助大家平息上元生门无镜神君杀害无辜,并因此举挑起盛京民众一系列滥杀行为之事。”

“不好意思,我新来的问题多。方才不是请了神来解决这事?怎么还需要旁人插手?”

“小公子,同门对同门,多半是会放水的呀…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还要我说吗。”“再说了,我独墟门可不是旁人,民众有难,我们理应出手相助,有神君来了又如何?”“多人联手,事成轻巧呀。”“话说回来,除去我独墟门,其他「四护」也已在路上了,对于此事,大家莫要慌张才是。”

宣行之摇摇扇子,露出他的招牌安慰笑容。

“本想在大家请神请邪之前赶来盛京的…还是慢了霁月神君一步。”

说到霁月神君四字时,洛羽生觉得那人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了自己。

他对着伽华道“四护是什么?”

“加上独墟门,是「五护」才对,有三门二宫。都是为保护中元人界而存在的。”“其实跟请神请邪一个道理,这方有难他们便来。”“只是个别「护」的架子比「邪」还大,难请。”“所以眼下这次五护齐聚…可真是非常难得了。”

“三门二宫,听起来很气派的样子,说来听听?”

“三门之中独墟门算老大,除此之外还有个「平焰门」。”“二宫则是「任清宫」与「异木宫」,后者比较特殊,全是女门生。”

“怎么还漏了一门?”

“「万金门」嘛…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里边人如其名,钱多,只接重金悬赏的要求。”

“万金门?这个名字我喜欢,说不定我便是万金门一员。”

“不可能啦逸哥哥,你跟我一样都还不起棺材铺老板的钱呢。”“万金门最穷的人每日的零花钱可是够敲八百个棺材了。”

“……”

“收到万金门的传音了,罗盘指引无镜的气息就在百米开外,正朝我们赶来。”

分明是紧急之事,宣行之却慢条斯理,丝毫不慌。

众人都面露惊色,忧声响起一片,而此时宣行之又开了第二次口。

“很不巧,传音是在不久前传来的。所以现在,那气息可能就在附近了。”

听到这里,众人皆一阵惊呼,心神惶惶。

他们群聚而站,四下张望,紧张地留神着周围的响动。

生怕一个不注意,惊墨便会突然出现,取走自己的性命。

洛羽生无心听这种废话,因为他刚才感觉侧脸与脖颈之处有些刺痛,像火灼烧般难忍。

他蹙眉道“怎么回事。”

伽华见状一把将他拉到角落,轻声开口“逸哥哥,你快把你的脖子遮住。”“…算了。”

伽华没等待洛羽生回应,便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宽大的衣袖将他露出来的脸与脖子遮挡的严严实实。

场面一度混乱,也没人注意到他二人的小动作。

洛羽生莫名其妙被一男人搂,正欲发作,耳边就传来了伽华颇为焦虑又带了点关切的低声。

“你生了罚咒,是上元者与下元者来到中元,对中元人类造成一定损失的惩罚。”“上元下元者一般不会来中元,这咒会显示你的身份,所以还是先遮住。”“原来逸哥哥是上元或者下元的人…”

洛羽生也想说,原来自己是上元生门或者下元死门之人。

但是这罚咒…难道是对破坏那八十个棺材的惩罚?

这哪儿跟哪儿,又不是他挥的鞭子,伽华怎么没事?

…洛羽生服了。

就在此时,众人头顶忽生一法阵,暗色的波如浪潮般从高处向四周扩散开来。

明眼人都可知,以宣行之为首的独墟门在给求神的群众布下结界,用来防止外来侵袭。

上元下元者命令不得擅自进入中元。

这结界内中元人多,二来不知这结界多久才收。

留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洛羽生的罚咒很难不被注意到,若被发现身份后强行破坏结界定会乱上加乱。

结界之外不如界内安全,但留在界内又会有后患…

洛羽生皱眉,陷入沉思。

伽华看着洛羽生“独墟门在布结界了,我们…”

洛羽生打了个响指“老规矩,收声。”

没时间犹豫了,结界快要布完了。

洛羽生从伽华怀里挣出去,见着结界以迅疾的速度扩散,眼看着它就快要笼罩地面,在它与地面交界的最后一刻跨出——

“逸哥哥你——”

伽华反应过来赶紧想跟着他的动作追过去,奈何眼前被结界挡的严严实实,根本就无法穿出去。

他看了伽华一眼,随后去找了隐蔽之地躲了起来。

有声音。

结界刚布下不久,天色骤暗。

四面妖风阵阵袭来,刮的洛羽生衣袍纷飞,他闪身避于一角落。

在这团遮天的浓重乌云之下,数十位样貌相同的女子结群从天而降,呜咽着向四周发起了攻击。

宣行之后退几步,面色凝重“……”

竟然是人傀!

方才得知无镜的气息在附近,本以为会擒到他本尊…怎么会如此…

这东西不是绝世多年了,怎么又被创造出来了…

宣行之咬牙道“独墟门听我号令,巩固好结界,护好结界内百姓!”“人傀凶险,注意闪避,莫要受伤!”

人傀的速度是不可观的快,绝非寻常中元人可持有。

每每移动便伴随着凄厉的吟唱,整个结界之外像是唱起了死亡的哀乐。

这像冤魂又像鬼、鬼哭狼嚎胡乱窜的东西是什么?

洛羽生在暗处留了双眼睛观察着这外界情况。

而宣行之等人也是此时才发现了不对劲——

罗盘可指引指定人的气息,而方才罗盘所指引的并非无镜本人的气息…

而是带有无镜气息的这些「人傀」。

可他发现得太晚。

且独墟门的绝技乃保护之术,必要时刻只能做盾,让它做剑去打去杀属实是不太实际之事。

对付几个人傀,独墟门开不同结界来防是可以,但如果是其他四护不到来,这场对抗便只能无休无止地防下去。

洛羽生纵观了全局,收回了眼,将精力放在自己身上。

他探了一把灵脉,感觉到自己灵力尚足,打算调用灵力强行将自己的罚咒压制下去。

他意识到此举可能有些危险“应当不会有什么更严重的惩罚吧。”

他没多加犹豫,一边将灵力悉数转移去脖颈处,一边咬牙忍着罚咒带给自己的痛。

他这人五识都非常灵敏,察觉到背后有逐渐逼近的响动,心里便迅速生成了个答案。

估计是有人傀发现了自己。

洛羽生边压制罚咒边打算分神去灭几个人傀…

也算是帮了把又废物又手无缚鸡之力(他自认为)的独墟门生解决敌人。

他感觉着周遭的变化,掐算估摸着人傀离自己还有一步之遥时猛然转身。

洛羽生转头刚见到身后突来的一人傀…

正要运行灵力,它却突然被一「箭阵」猝不及防穿透——

洛羽生看着那人傀从眼前倒下去,像被抽了气的皮囊般扁了,化为一团泥巴。

但他无心纠结这人傀来历,因为那箭阵让他生出了一种熟悉之感,他下意识向上空望去——

箭雨从头顶穿梭而过,每支箭飞过,其轨迹都会化作一道银线。

道道银线交织成网,其蔓延之迅速不比人傀的移动慢,反倒是快到追上后者,并将后者团团包围。

而箭雨尽头,箭阵发起者已将手中弓化为虚幻,隐去型态。

“云惊,收。”

箭过成线,银线勾阵,一声令下,百线齐收——

人傀像落入蛛网的飞蛾,被迅速靠拢的根根银线穿透身体。

“冤阿,冤阿,冤阿…哈哈哈哈…”“怨阿!”

“……”

登时刺耳的哀嚎不止,带有极强怨气的黑气疯狂逃窜。

洛羽生见着那堆被缠绕在一起的人傀彼此嘶吼,下一瞬又即刻化为团团泥。

地起接天的银线在呜咽声中渐渐隐去。

简直是一招制敌,围剿这群人傀,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洛羽生被刚才眨眼般的出招给惊到。

围剿数十只人傀,只是动了动弓箭,催生了一箭阵,轻松得就如无心路过顺便踩死了十只蚂蚁。

洛羽生想仔细辨认一下那持弓人,没想到他方才所处的位置已然无了人影。

不过方才听到他说话了…云惊…云惊?

人傀来势汹汹,也被一箭阵终结。

四周层层的云雾也跟着散开。

传音:「罗盘所指,无镜的气息已全然消散,方才发生了什么?」「四护都在路上了,我们会尽快与独墟门会合的。」「一切当心。」

“收到。”

宣行之断了传音,看了一眼一片混乱的庙前,确保了再无危险发生,这才将给众人布下的结界收回。

“一箭透心,三箭布阵,五箭清剿。”“不愧是云惊弓。”

结界一开,界内的人们都一窝蜂地涌出,撒气似的踩了几脚那地上的泥巴。

有撒气的,自然也有客气感谢的。

倒是感谢的不是最后一招横扫劲敌、大费周章请来的神霁月。

而是及时开了个结界护着他们的独墟门。

宣行之被围住,收到的感谢之词多到听得耳朵生疼,他在回应间隙看了一眼远处的祭坛。

洛羽生随着宣行之的视线看过去,见那祭坛的高台之上多了个人影。

是霁月。

祭坛周围独他一人,庙前的人成群结队。

请神,乃众人齐心祈愿,供奉足够多的香火才能让一位神君心甘情愿地从生门来到中元。

本该承载着大家所有的期望,享受着万众的瞩目与爱戴的那个神,此时背离了一切热闹。

也不过片刻后,人群便都远去了,都围着独墟门离开了。

欢声笑语与恭迎尊敬随着宣行之远走,徒剩众神庙祭坛稀稀落落的一地寂寥。

霁月充耳不闻地站着,平静地望着那炷尚未燃完的香火。

他面色不变,毕竟是榜上有名之人,人见即厌之,像是独处惯了,又像是脱离热闹久了,看上去仿佛只是有些许失神而已。

洛羽生压制下罚咒,从暗处走出,方才人傀倒在自己面前的看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在不远处看着那抹与人群格格不入又有些扎眼的白影,对方过于吸引人的视线,导致自己一时也忘了挪开脚步。

不远处,有一个小孩子艰难地爬上了霁月所在的阶梯,肉手扯了扯他的白袍,那人没理。

小孩再度抱上了他的大腿,霁月这才回过神,不变的眼底像被猛然掷入了石子,勾带起层层碧波。

他垂头看着那个小家伙,四目相对,洛羽生不禁觉得那远方的二人有些滑稽。

“仙师哥哥,我…有一物赠你。”

霁月挑了挑眉,他素来没对付过这种小孩子,遇见此番情形颇有些意外,又竭力压下了眼中的那点好奇与惊喜。

小孩子松开手,方才抱的太大力,导致这位神君衣服的下摆有些皱。

他懊恼又小心翼翼地用手将那些极其不匹配神君的褶皱牵得平展。

“没关系。”

霁月看出了他的意图,念了个咒,衣服便恢复了一丝不苟。

小孩子欢喜地笑了,从自己挂在腰间的小袋子中取出了三根香。

“我想供奉仙师哥哥,可以吗?”“可我只有三根香,足够吗?”“仙师哥哥方才真厉害,我日后想为哥哥建好多好多行宫庙宇,烧永远不熄的香火…”

霁月被他的真挚冲撞得有些哑然,望着他手中的香,那是…自己一直想要得到之物。

上元之人自恃清高,下中元地界是非常罕见之事,除非是中元者向上元请求帮助,便是所谓的请神。

而霁月便是那个罕见之最,因为他已经到了自主下界的地步。

方才的请神,是他自愿来的。

这一想便知道为什么。

上元的神仙靠中元老百姓的信奉而存在,若是有一天,人们不再供奉某个神仙甚至将他遗忘,那位神仙也是要消失的。

眼下,霁月固然已经没有多少信奉者,自然主动下界来自力更生讨信奉了。

这孩子的香,便是他急切需要的。

“仙师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我方才在想事情。”

“想事情?”

“嗯,你方才对我说的话,我以前好像也听谁说过。”

“哦,那个人做到了吗?”

“做到了,可是不重要了。”

小孩子不解的望向他。

“那我也会做到的,不过是行宫庙宇和燃不尽的香火而已。”

霁月笑了笑,为他不涉世事的天真,总以为万事皆有可能。

“仙师哥哥先收下我的三根香,这就是我们的约定了!”

“好,多谢…”

多谢二字还没说出口,小孩子手里的三根香便被一只手飞速夺了过去。

一女子匆忙抱起孩子,连忙将香收入了自己怀中,生怕下一秒便会被霁月拿过去一样。

“这位仙师,小孩子不懂事,胡闹玩的…不要当真,还请您多多见谅。”

…不要当真?

霁月静默地盯了她不安的神色片刻,收回了僵滞于空中,准备去取那三根香的手。

“娘,我不,我就是——”

女子摀住小孩的嘴“你住嘴,跟娘赶紧走,谁让你胡乱跑来这里的?!”她擡眼慌乱看了一眼霁月“仙师,我们就先离开了,打扰您了…”

还没待霁月回答,女子就强行拽着小孩子下楼梯离开。

小孩子的哭闹渐渐远了,倒也是个倔强的人,屁股挨了娘几个巴掌,还要冲着霁月站立的方向说着什么\"我会给你修行宫的\"。

霁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掀起的波澜早已重归平静。

洛羽生仿佛无意间看了一场戏,此刻正是回味无穷之时。

这天大地大,那点米粒一般大小的人影看似真的非常孤寂。

他方才,肯定也短暂的开心过一瞬。

洛羽生探了探自己的灵脉,还好,还剩下一点。

他捡起一朵掉落在地上的花“…我该念什么咒来着。”

这做了全损之人,脑子也不好使了。

“鬼神有性无命,草木有命无性,禽兽性少命多…”“不对。”“天灵灵,地灵灵,左南斗,右七星…”“…也不是这个。”“算了…移花接木,起!”

他将灵力注入掌中花,猛然将花推送而出。

花朵循着方才女子的踪迹而去,洛羽生需要做的只是摊开手等待。

不一会,他的掌心便躺上了三根香,正是那小孩子之前要献给霁月的香。

而方才送出去的花朵,已经幻化成了香的型态到了那女子手里,维持三个时辰后恢复成花。

此乃移花接木,洛羽生捏着那三根香,将这招用的极其舒坦。

他将香掩入袖中,朝阶梯而去。

霁月听到脚步声,稍带诧异的回过头,见洛羽生款款拾级而上,双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自己。

他停留在霁月跟前,道“这位仙师,我是新来的。”“请问该如何供奉一神君?”

“……”

“为何不说话?”

洛羽生擡袖将藏匿的三根香展示出来。

“该不会是嫌少吧?我现在只弄得到这三根。”

霁月扫过他手中的香“移花接木?”

他愣了半晌“阿,内行阿。”

“你不是这里的人,我好似没帮过你什么。”

“所以呢?”

“怎能接受你的赠与。”

“我不是一板一眼之人,也不需要将帮和欠分得那么清楚。”“这本来,也是那小孩想给你的香,我替他送你了,你觉得不合规矩?”

“对中元人使用幻术,好似本便不合规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替你将这香还回去吧。”

“三根香换一朵花,不值吗?你怎么能这么辜负那位小朋友的心意阿。”

本来便不值,且非常不值,但洛羽生不是很讲道理,他施的移花接木在自己的认知内都是等价交换。

洛羽生也不愿意跟这个一板一眼口口声声规矩规矩的神君继续交流,他只是随心所欲做事,看他可怜,才顺手帮了。

“这位仙师,你的小香炉呢?”“如果你执意不接受也罢,那小孩的香,我只好借去供奉供奉别的神了。”“像什么送子神,姻缘神…比比皆是呢。”

“…那孩子才多大?”

洛羽生下巴轻擡,面上是一副恣睢之态,连眼底都写满了你奈我何,却又双手举着香,看上去很恭敬乖巧的模样。

霁月见他盯着自己不语,也作罢。一挥袖将一个小香炉凭空变出。

这是每位神仙下界自备的收集香火供奉的香炉。

洛羽生见那炉子空空无香,上前一步将三支香齐齐插了进去。

“高香赠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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