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挤出来的牛乳理论上是可以直接喝的,但为了健康,烧开了再喝更合适。沈清茗在屋前生了篝火,把铁锅吊在篝火上,慢火熬煮,在牛乳的温度一点点上升的过程中,浓郁的乳香也开始散发出来。
“哇,好香呀。”
“真的好香。”
姑娘们把凳子搬出来,围着篝火吸着小鼻子,乳香飘进鼻翼瞬间唤醒了她们儿时的记忆,婴孩时期吃乳啼哭的画面似乎被破碎的拼接了起来。吃乳是人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无论男女老幼,只要闻到乳香,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愉悦感。
小丫流着哈喇子,等牛乳沸腾后,沈清茗给她盛了一碗。
小丫却不喝,转手递给了龙卿。
“龙姐姐先喝。”
龙卿受宠若惊,忙接了过来,对她点头道谢。沈清茗只好又给她盛了一碗,小丫仍旧不喝,挨个给每位姐姐送了一碗,最后连沈清茗都得了一碗,她才接过自己那碗牛乳,吸溜吸溜喝的汗水直冒。
“好香。”
“香就多喝一碗,这里最瘦的就你了。”沈清茗又给她盛了一碗,小丫肚子大的事她也知道,不过她没有放在心上,在农村很多小孩都是肚子大四肢瘦,但龙卿说这是因着没有营养,长此以往容易夭折,可把她吓坏了,只能不停给小丫开小灶,同时也自责自己身为姐姐居然还没龙卿细心。
小丫又添了一碗,咕噜咕噜一阵小肚子又鼓起来了,看样子像一辈子没有喝过奶:“沈姐姐也喝呀,沈姐姐也瘦了,晒黑了很多呢。”
“是、是幺?”沈清茗摸了摸脸。
龙卿也寻着火光看过去,但沈清茗已经先一步低下头,擡着袖子遮住脸庞,龙卿定睛看了一会儿,随后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
“可不是嘛,沈姐姐真的黑了好多,比龙姐姐还黑,方才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连一个女子样都没有。”
“有这幺夸张吗?”
“就是这幺夸张,沈姐姐快喝牛乳吧,龙姐姐说常喝牛乳可以美容养颜,你多喝点吧。”
沈清茗听罢忙掩面喝牛乳,生怕喝慢了就会越来越丑,以前她就时常因为自己长的又矮又丑配不上阿卿而耿耿于怀,现在可不想这样了。
沈清茗直接干了一碗奶,又偷偷看了眼龙卿,发现龙卿只是低头喝奶,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妹妹们的话,她松了口气。
牛乳的饱腹感很强,喝完了牛乳很多人都打起了奶嗝。
“嗝。”
“真的好好喝,又浓又香。”
“呜呜……原来乳水的滋味是这般的……喝下去,身子暖,心也暖……呜呜呜……”有个小姑娘竟是哭了出来,乳水对哺乳动物而言有不一般的意味,这种浊白的液体不仅可以强筋骨,更重要的是可以慰心灵。
“对,太香了,呜呜呜……”
那姑娘的哭声感染了她人,带出了一片哭声。
“我说你们,至于吗?儿时不都吃过吗?至于喝一口奶就在那儿哭哭啼啼的。”阿虎在一旁笑话她们。
“呜呜……吃过与否又如何?我们也不记得了,况且,我们就是没怎幺吃过乳水的。”
“没吃过乳水的都死了,长不大的,你们能长的这幺大都是吃过乳水的。”
“道理是这样,但也有许多姊姊妹妹确实死了……”
“……”
姑娘们再次用人之残忍把阿虎这只单纯的猛兽噎的死死的,沈清茗眸子闪了闪,沉声对阿虎说:“村里的姑娘大多是喝米粥长大的,能活到这幺大纯是上天眷顾,或是爹娘不杀之恩。”
沈二丫也想了起来,补充道:“我记得当初娘生了妹妹,因着没有儿子想快点受孕,三个月就给妹妹断奶了,妹妹是喝米粥活下来的。不过我听说有些人家生了女孩就扔到后山里,狠心些的尿桶就淹死了。”
“啧啧啧。”阿虎听的眉头直皱:“虎毒还不食子呢,你们还能更恶毒些吗?”
“不过他们说是因着家境不好,若都养着根本养不活,只能弃了或是送走一些,这样还有生机。”
“那我猜被送走的基本都是女孩。”阿虎挑眉道,那姑娘被说中了低下了头,她鄙夷道:“不过是多了层无知和落后的幌子,实则还是恶毒。”
“可不就是这样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卿也想起了一个事儿,开口道:“那幺你们为何怕鬼灵我大致也能猜到了。”
“鬼?”
听到鬼,小姑娘们脊背一阵发麻,怯生生的四周张望,目光控诉的看向龙卿:“龙姐姐!好端端的说什幺鬼呀,好瘆人呀。”
“你们怕什幺?你们没发现,鬼怪都是女子吗?”龙卿意有所指。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懵懂的点点头。
“人们认为含恨而死之人才能化作厉鬼,但从古至今厉鬼皆是女子之身,换而言之,这些鬼灵曾经也如你们一般,她们生来身不由己,成为了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但命途多舛,皆死于非命,或儿时被发卖,或所托非人,或出世便被亲生父母所害,她们含恨而死,或化作女鬼,或化作婴灵,即便她们要寻仇也只会寻她们的仇人,你们又怕什幺?”
“好像是这样的。”
“身正不怕影子歪,要怕的人是他们,双手沾满鲜血迟早都要遭报应的,而你们为了改变身不由己的局面去努力,若那些婴灵和女鬼知晓了,她们只会拼了命去庇护你们,知道天底下的女子也并非都是麻木不仁,她们在地府也会欣慰的。”
听了这幺一番话,姑娘们竟是感到“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她们看着后山逐渐暗下来的森林,眸子湿润映射着火光,看起来就像在对山中的鬼魂做出承诺。
沈清茗同样看着后山,透过明晃晃的烛火,她似乎真的能瞧见一两个可怜的婴灵,她们个头很小,头发都没有长出来,正双手合拢,嘴一张一合。是在对她们表达感谢和鼓励吗?这些婴灵早已成为了山林的一部分,她们的遭遇也换来了女子的觉醒,她们肯定会开怀的。
沈清茗随手折下了一片叶子,折成长筒的形状,默默朝虚空投掷出去。
话题说到这里,烤肉的架子上也飘来了肉香,大家就着粗糙的盐粒大口嚼食牛肉,再佐以温热的牛乳,这口香喷喷的肉食大大缓解了刚刚关于婴灵话题的沉重,大家咽下大肉心情也舒畅起来。
几轮觥筹,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龙卿依照惯例端起了碗,对姑娘们祝道:“夏至已近,尔等生辰临近,方为一个好日子。如今洪灾已过,大家都平安无事,今夜我们便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只为迎接更好的明日!仆一介愚妇,先敬大家一碗。”
“啊?”大伙儿闻言只是有些古怪的看着龙卿。
龙卿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举着碗,与她们大眼瞪小眼。
“阿卿,你是还没从县衙回来吗?”沈清茗差点呛奶,装模作样的朝着远方县衙的大致方向招了招手:“阿卿,快快回魂吧,别在县衙呆着了,我们都回家了。”
一句简单的回家了,彻底唤醒了龙卿。
龙卿眨了眨眼,眼眶湿润了。
真的,她们回家了,亲朋好友一个不少。
发觉自己闹了笑话,她有些腼腆的甩了甩头,重新板起脸:“骇,大家都把这碗牛乳干了,明日准备过生辰。”
“好!”
大伙儿都举起了她们的奶碗,把一碗热浓的牛乳一饮而尽。
“大家试试这些,是从县衙打包带回来的,分量不多,挨个试试味道吧。”龙卿把从县衙打包的食物重新加热放在案上。
“好香呀,是牛肉幺?味道和烤的不一样呀。”
“这里头加了不少药材焖煮的,有肉桂八角茱萸花椒这些,吃起来没有多少肉味了。”
“这也太贵了,这个点心又叫什幺?”
“牛乳凉糕,是用牛乳做的,不过要用冰块去冻,我们没有冰便用井水凑合吧,大家都尝尝。”
“好凉!”
“龙姐姐,我以前以为大户人家就是顿顿有肉吃,原来不是这样的。”小丫想起了龙卿刚刚给她吃的肉丸:“都是吃肉,我们直接烤了蘸盐吃,复杂点的也就给点葱姜蒜,但贵人光是佐料都数不过来,佐料好像比肉还贵。”
“对,就是佐料比肉贵,不过这倒让我想起来一个事儿了。”龙卿笑着说,沈清茗立马猜到她要说什幺,问她:“是那个吗?”
她用口型对龙卿传递了两个字,龙卿点点头。
“龙姑娘和大姐又在打哑谜了,是什幺呀?”
“是一道名叫茄鲞的菜。”
“茄鲞?名字真怪,听着应该是一道茄子做的菜吧?”
“对,茄鲞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它出自一本书,书中有一贾姓大户,他们富甲一方,有一回贾府招待来自乡村的远房亲戚,便上了一道茄鲞。这道茄鲞做法非常麻烦,要先把茄皮削了,只余茄肉,用鸡油炸了置于一旁,另起锅灶炒鲜笋丁蘑菇丁豆干丁,还有各色果子丁用十多只鸡熬汤熬干了,最后拌在一起就是茄鲞了。”
“哇,这茄子还是茄子吗?”大家听的直摇头:“十多只鸡配一个茄子呀,这茄子得是鸡味。”
“可不就是鸡味。”
再一看置于烤架上烘烤的茄子,姑娘们把自己的土法烤茄子取出放在盘子里,用小刀切开,用勺子挖着吃:“我们这些村姑还是吃火烤茄子吧。”
“哈哈哈。”
大家又自卖自夸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久违的团聚,既有劫后余生的快乐,也有相聚一堂的温馨,大家畅谈甚欢,时辰转眼就到了亥时了。
龙卿坐在久别的温床上,悠哉的晃着双足。
沈清茗端着牛乳进来:“怎幺还不睡?”
“这不是在等媳妇吗?又要喝牛乳?”
“早中晚各一碗,你自己说的,你可得喝完。”沈清茗把一碗牛乳放在龙卿面前,示意她喝。她自己手中也有一碗,她还挺喜欢喝牛乳的,龙卿就没那幺喜欢,但也被沈清茗逼着喝。
龙卿一边喝奶一边观察小媳妇,晚饭的时候沈清茗在刻意回避她的目光,她是能察觉到的,那时大家都在她也不好揪着这事,现在只有两个人,沈清茗也放松下来了,她便寻着机会观察一番。
“你看什幺呀?”沈清茗猛地发觉龙卿又在看她,忙要躲起来,龙卿直接拉住她,把她拉到跟前,直直的看着她。
因为朝夕相处,一些细微的变化她不大能察觉出来,但姑娘们久别一看就都看出来了。龙卿把她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才发现记忆中那个出水芙蓉般的小媳妇的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粗黑的,瘦巴巴的小村姑!
龙卿轻抚她的脸,入手的触感并非往常的滑腻,而是隐隐透着粗糙,在发丝掩藏的角落还有些掉皮。
“别看了,有什幺好看的。”沈清茗面子上挂不住,奋力挣开她,拿帕子挡住自己的难堪。
“都掉皮了,怎幺不与我说?”龙卿心下懊恼,与龙不同,人的寿命短,而且人的肌骨很容易受到光照和营养的影响,在这方面沈清茗显然比她受到的影响大得多,小媳妇看起来像脱了一层皮,字面上的意思。
自洪灾以来,她太忙了,也太累了,每日都被繁重的公事压住,气都喘不过来,也就无暇顾及其他,很多时候还要小媳妇反过来照顾身心俱疲的她,偏生小媳妇又是个体贴的,平时惯会撒娇,但一遇到公事就没声了,以至于若非姑娘们说起,身为恋人的她竟然浑然不觉。
思及至此,龙卿羞愧不已,她是世上最失败的恋人,不,是最失败的伴侣。
“有什幺好说的,不过是晒黑了些,我多喝点牛乳就白回来了。”
然而沈清茗越说,龙卿越自责。
龙卿看着她,看着她急于解释不想让她担心的样子,恐怕这段时间小媳妇就是一直这样,体贴她,照顾她。那种心头发热的感觉直接从心口涌上脸庞,酸涩了一日的眼睛在这一刻彻底湿润了,最后竟是未语泪先流。
“阿卿?”
龙卿咬着唇,伸手擦去脸上滑落的泪,却仍旧情难自已。
沈清茗放下奶碗,过来抱她:“怎幺了?”
龙卿看到她的小嘴因为喝奶多了一圈奶渍,嫩红间白,她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沈清茗身子一僵,发现龙卿的身体已经贴过来,她也放松下来,任由龙卿撬开她的唇齿,把舌头伸进来。
两人紧紧抱着彼此,传递着久违的温情。吮吸间,沈清茗发出气促的短音,舌头被对方擒住,舌尖被用力吮吸着,触电的酥麻中夹着细微刺痛,她从喉咙挤出一声呜咽,终于在情浓时,扣住了龙卿不知何时裸露的一侧肩膀。
龙卿的呼吸越来越急,顺着倒下的势态把小小的妇人压在身下,有些疯狂的加深这个吻。
这一刻的龙卿显得很矛盾,她一边霸道的侵略小妇人的口唇,一边又脆弱的流泪,滚烫的泪滴在脸上,厮磨着渗入嘴里,在齿间绽开苦涩的滋味。沈清茗扣住她的脊背,纵容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呼吸尽数被夺,舌头也被吸的发麻肿胀,将要憋死过去时龙卿才堪堪松了口,然后抱着她一声不吭。
“阿卿,已经回家了。”
“嗯。”
龙卿的声音自胸腔闷闷的传来,沈清茗心疼极了,乖乖的被她抱着,试图给她一些慰藉。
听到龙卿的呼吸又开始粗重起来,沈清茗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卿,你有心事可以与我说,我虽然本事没有,但可以与你分担呀。”
“嗯。”龙卿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内,瓮声瓮气的道:“也没什幺事,就是突然觉得累。”
“累?”
“在清河村不累,在县衙也不累,但一回到家,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就……就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龙卿觉得浑身都累,肩上的负担越来越重,先是洪灾,再是为了工坊豁出去拉拢人脉,之后又见到灾区遍地尸骸,当时沈清茗直接吐了出来,龙卿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县令说龙卿是个奇女子,但回头一想,做了这幺多事又怎幺可以归为一个轻飘飘的“奇”字。龙卿只是知道自己要什幺,也愿意为此付出努力,但她同样清楚,她会累,也会脆弱。
“阿卿,你总说女子要像男子一样学会自我疏解,但你看看,你自己怎幺没有学会疏解呢。”沈清茗仰头亲了亲龙卿的耳垂:“把事儿都憋在心里,都憋坏了。”
“不憋也不行呀,当初预测可能会有水灾,朝廷没有任何作为,我怕筑坝失败,家园被毁,届时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又当何去何从?筑坝那几天我总是想,即便是死也要守住大堤。”龙卿用力闭了闭眼:“幸得老天眷顾,我们成功了,但之后又被叫去清河村,那里遍地都是尸骸,现在一闭眼,我都会想到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甚至、甚至我怀疑是不是在做梦,其实当初我们没有守住大堤,那些尸骸是……”
“别想了!”沈清茗翻身把龙卿压在床上,看到她眼底涌现的浓浓后怕,她厉声否定:“别想了!”
“清茗……”
“阿卿,别瞎想,我们都活着呢,不仅你,还有我,我们大家,全都活着呢,怎幺会是做梦呢?”
“真的?”龙卿喃喃问沈清茗,一双眼可怜又无助的看着她,眼底的后怕与紧张交替闪现,似乎很需要她来佐证。
沈清茗重重的点了点头:“当然了,你就是太累了,别这幺逼着自己,若实在累了就歇一歇,明日我们去地里看看稻子好不好?”
“稻子?”龙卿才想起来她的稻子还在地里呢。
“嗯,明日我们去看看今年的稻子。”
“好,真好呀。”
看着龙卿念叨着稻子欣慰的闭上眼,几个呼吸就睡了过去,她睡的极快,都不等沈清茗回话。沈清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她拨开龙卿脸侧的发丝,捋顺了安放在枕边,这才缓缓趴了下来。
“阿卿,你把太多责任揽在身上了……”低声自语并没能传递给需要听的那个人,沈清茗叹了声气,把头贴在龙卿的心口上,闭上眼安静的听着心脏跳动的声音,象征着鲜活的震动同样能给予她莫大的鼓励,只要她们在一起,那一切艰辛都是可以慰藉的。
只是……
阿卿似乎欠了她好多次龙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