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不识月。

怀抱着「锡山理工」的梦想,进入睡眠时,眼前重映的是过往的经历,于元在梦中回到初中时期。

万花筒展开了,回到带有个人名牌的桌子,右上角写着「于元」,多媒体黑板拉开了一半,露出一半屏幕。

于元感到自己的背被戳了戳,一张纸条递过来了。

「肥猪。」

一个人笑了,全班人大笑了,讥讽的嘴角、眼角,构成「玩味」的教室,童稚的面眉之间,对「人」的定义尚不了解,无条件排斥非「同类」。

胖了一些,「猪」;

瘦了一些,「猴」;

学习好了,「书呆」;

学习差了,「白痴」;

刀刺进去,会流血吗?

把脖子扭断,人会死吗?

一切缺乏定义。

多媒体黑板拉开了,在课上乏力「管理」的班主任,喊了无数次堂,构不成「公平」的教室,于元用课本把脸遮起来。

梦境切换了,转眼间又到厕所。

尿已经不是第一次喝了。

在野外的厕所,学生光着膀子,用衣服打夏虫,一个隔间内,有股发酵的味道,于元的头第无数次被压下去。

旁观者围了一群,男男女女。

在手臂上有青的,脖子上挂项链的,「初中」的愿望是成人,所有初中生竭尽全力「成人」,用成年人的方式。

性爱,纹身,抽烟。

「别玩这个了,玩腻歪了。」男生说,「让她去外面学狗叫吧,拦着一个人就开始叫。」

烟蒂被踩在地面,于元的头发被拽起,男生摩拳擦掌,路人不断经过,男生踹了于元一脚。

「去叫人。」

于元跪在厕所的走廊,湿着刘海,尿顺着刘海淌下去,抓着每个人的裤腿。

围观的人群哄堂,让出一条通路。

通路并不是某个人的「裤脚」,而是考上「十一中」,一个市内的高中,在「兴安镇」考上的可能性渺渺,近乎是痴心妄想。

「兴安镇」的教育资源局限于初中,再继续向上,只能考虑省或是市,了解学校时,于元在网吧上查看了校园宣传页面。

蓝白的校服,每场的军训,师资的雄厚,运动会的拍照留念,校园论坛和社团,每个都是新定义,每个学生具风范,有「大城市」的教养。

「欺凌」取决于文化的水平,于元读过了书,于元坚信,到那里不会再有欺凌了,每个人专心在学习,就像宣传片里一样。

不会再因为「胖」而受欺凌。

名为回忆的万花筒,固定角度时呈现固定画面,再次翻转时,呈现十岁时的景象。

校园内的老师说:「贫困生可以找我报名。」

于元没有放在心上,到了下课时间,坐在三轮车的后斗:「老师说贫困生要找她报名。」

妈妈在前,开三轮车到乡下的土路,三轮车的车辙一路延伸,延伸到家门口。

回到家后,父母在吵架。

于震说:「你去把贫困生报了。」

「不报了吧。」妈妈说,「报了以后,于元怎幺在班级里擡头?」

「小孩的面子有什幺用?」于震说,「你是觉得我们家不够穷?」

锅碗瓢盆碎了一地。

青少年在十二岁以前,不会有「贫富」的概念,于元在十岁,第一次有了「贫困」的概念。

爸爸是课本里的「农民伯伯」?

妈妈是课本里的「劳动人民」?

读了两年的书,书里的「粒粒皆辛苦」,原来指的是自己?于元翻开书籍,一直以为自己是「野火烧不尽」。

翻开不间断的书页,万花筒更改角度,呈现十二岁时的傍晚,于元刚刚扒完了玉米,于震拿了个马扎,坐在于元附近。

「你明天就去初中了,你以后平时住在初中,周末不用回家,爸爸已经把情况跟老师说了。」

「为什幺不回家了?」于元取出一桶新玉米。

「爸爸养猪亏了,欠了点钱,我和你妈妈打算去大城市打工,别影响到你学习。」

于元把玉米的外壳扒下去:「欠了多少?」

「十几万吧。」男人从兜里点出几张纸币,「每个月爸爸给你五百,你在学校里好好生活,不够的再找爸爸要。」

哥哥光着膀子回来了,晒到胳膊起皮,全身上下红透了,腿边滴里当啷拎了一兜工具,背上是水泥。

「爸,明天去哪?」

哥哥的瓦匠活是爸爸教的,爸爸的瓦匠活是爷爷教的,爷爷的瓦匠活是太爷爷教的,每个人的人生重复了。

哥哥踩着爸爸的「脚印」,成为了新的「爸爸」。

于元在私下里问:「如果你生了孩子,会怎幺办?」

哥哥穿着泥的军靴,军品店的军大裤:「尽可量让他学习,能学就学,不能学就干瓦匠活,再不济种地,爸的地也得种,总不能包出去。」

「农工」的家庭,出现了「于元」,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高材生」。

每次亲戚饭局,于震点上一颗烟,一只手夹在腋下:「我从来不管于元学习,于元考试全班第一,也不知道怎幺出的这个苗子。」

「老四还欠着钱呢吧?」

烟雾缭绕间,男人挥开烟雾:「孩子愿意学习,砸锅卖铁也得供着。」

万花筒内只有三个形状,由「方块」「三角」「星星」组成的万花筒,几轮以后形状已经透支。

再次睁眼,于元发现自己回到了不久前。

不具竞争力的哥哥,在二十七岁时找到女友,父母很高兴,撮合着二人在一起,两个人不具竞争力,一位二十七,一位二十九,于是着急新婚。

新婚后,完成社会的约定俗成,变成合群的人,不受闲言碎语。

女方要求了八万八彩礼,附带一套房子,哥哥攒下了二十万,父母借了二十万,在县城买了一套二手房,把婚结下去。

于元参加了婚礼,参观了新房,以及哥哥的真正「成人」,新婚后的哥哥,与印象中不同了,和小时候差异更大。

「你爱她吗?」场下时,于元问。

「我们挺合适的。」哥哥说,「年龄合适,钱也合适。」

「那是爱还是不爱?」于元问,「如果不爱,那为什幺要结婚?」

「哪有什幺爱不爱的?结婚生子,社会就是这幺规定的,我爱电视里的女明星,也得人家看得上我,我爱的人海了去了,她们都看不上我,我不是也追求过吗?她们哪里会理你?能有婚结我已经很知足了。」哥哥说,「换句直接的话说,男的跟女的不一样,作为雄性求偶太复杂了,动物世界都是这幺演的,公孔雀还得会开屏,为了人类的繁衍,没时间管什幺爱不爱的。」

「好现实的回复。」于元参观了下哥哥的房子,换了一个话题,「我想考上锡山理工,带给父母更好的生活。」

哥哥说:「你挺理想主义。」

小学时没有决心,初中时的决心是「十一中」,高中时的决心是「锡山理工」,人生是两点一线的,为了决心可以什幺都放弃。

于元看了一会,说:「我高中毕业有可能不回去了,在外面打工赚钱,看看哪里包食宿,不想爸爸再为我的学费发愁了。」

为什幺现实跟小说不一样?

为什幺现实和网络不一样?

为什幺别人有的我没有?为什幺哥哥没有恋爱的权利?为什幺我不是出生在罗马?为什幺我是贫困生?为什幺我出生在这个家庭?

为什幺小学课本的《悯农》,悯的是自己?

凌晨七点,于元的梦惊醒了,坐在床上,摸到背部发现一片的冷汗,旁边的余之彬背对着她侧躺,仍在睡眠当中。

又做了回忆过去的梦,于元被迫回忆起了一切,不住地呼吸,不住地调节,下了床找出课本,第一眼强迫看在知识点上。

看到数字时,又忘记了一切。

只有忘记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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