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鹩送叶渺出城时天色微明,晨风泠泠,叶渺将马和通行令牌都交还给她,“方才下手太重,你没事吧?”
“比在军中的时候可轻多了,”风鹩玩笑一句,因想起昔年与叶渺同在军中的情分,不禁黯然。她方才脱口便想问叶渺何日能重回帝国,尚未出口,便已知希望渺茫。无论再怎幺亲密无间,修真界与帝国始终隔着天堑鸿沟,到了如今这种时候,身为修真界之主的叶渺,自然也惟有抛弃帝国元帅的身份。
叶渺道,“今日并无外人进府,顾秀之后一查便知,你撒的谎也必然瞒不过去。你不怕她之后为难你?”
风鹩无谓道,“您都不在京中了,我还留着有什幺意思呢?便是您今日不来,我也打算就此离京,带着手下兄弟仍旧回淞湖跑船去了。”
叶渺沉吟片刻,摇头否决,“风鹩,这并非上策。”
想要从乱局中抽身谈何容易,如顾秀这般,只是失去了首相之位,还留有顾家家主的名头都免不了为人所刁难,何况风鹩在京中素无根基,若是败走离去,此后再做什幺都会万分艰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离开京城,那些人也未必会放过你,倘若有一日再次清洗军部,你身份尴尬,便是最好的靶子,会不会被卷入局中,都不由你做主。今日放手退步,往后便只能一路退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她心中何尝不清楚这些,但朝廷局势愈加复杂,她实在无力自保,更怕牵累兄弟,唯有黯然长叹。叶渺继续道,“如今你孤身一人,又无实权,暂且还不会成为方锡的目标,京中各方势力纵横交错,你一定要小心,切勿轻易结盟。自立固然艰难,但若委身于人,便也是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中。固能借一时之势,但长久下去,必反遭其祸。”
风鹩今日临别本已伤感,又被如此切切叮嘱,想起多年亦主亦友的情分,眼眶忍不住酸楚,“叶帅说的,我都记住了。”
叶渺取出一枚碧色玉坠,按在她手中,“此物为信,若到走投无路之时,交给顾秀,或许能保你一命。”
风鹩道,“叶帅此去千里,恕末将不能跟随,若有来生,还愿侍奉叶帅座下,效犬马微薄之劳。”
叶渺洒然一笑,“京城风雨激荡,你自己保重。”
她自与风鹩别过,一路向东南去。数年之前,她曾得赠一柄上古神剑,名曰惊蛰,号称有天罚之力。但此剑性情凶戾,极难降伏。叶渺纵然修为超凡脱俗,堪称当世之冠,也只能强行压制。叶渺生性散淡,又深谙命定之理,既然是凶剑噬主,便姑且搁置,以待机缘。只是如今帝国与叶家交恶,不知何日便要开战,她身为家主,决不能存此软肋,族中暗流涌动,人心不稳,炼化惊蛰也不能再等,竟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她在路上便看起楚流暮给的名单来,一连寻觅数只翼灵,都未能成功。是日行至姑贺,叶渺展开蜡笺,对着最后一列的名字轻轻叹了口气。
如非必要,她是不愿再与帝国的人扯上关系的,何况还是近来炙手可热的烈风上将。
驿站中四下无声,只偶尔传来几处马嘶狗吠,临近东南大营,这条件本已比匆忙赶路时住的其他小驿站好得多,但应北微这夜总觉得心神不宁,难以入睡。
他又起身,拉开抽屉,去看那封最新从京城里发过来的密报,方锡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驳回研究所的申请。除非楚流暮有本事说服公主殿下也站在他这边,否则,重启翼灵研究这种事情……估计是做不成了。
倒也没枉费了他一番布置。
应北微无声地笑了。他的目光定格在墙上挂着的一领打着补丁的旧风褛上,眼神忽然有些哀伤。不忍心再看似的,转身走出去了。
四下肃静,军帐中的灯都已经熄了。月亮掩在乌云里,只有远方巡防的岗哨上还留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望了一圈,眼角陡然察觉到左前方有一道轻捷的黑影掠过。
应北微心中略觉诧异,擅闯军营是重罪,当场击毙都是常有的。这人好大的胆子,他还在江北,就敢来前线军中夜探?应北微当即提气追了上去。那黑影身形轻灵,绕着营帐转了两圈,竟让他绕回到了主帐外,呼的一下不见了。
应北微定睛一看。只见帐帘纹丝不动,地上淌着一片晶亮的水渍,半个人影都无。那竟是个冰片化的假人!他防备顿生,一手按在腰间,一步步朝前探去。
帐中摆设如旧,不似有人来过的样子。莫非贼人没进来?可那冰傀儡又为何……应北微正思索间,陡然听得“玎”的一声剑响,他来不及转头,颈边就搭上了一道冰凉雪亮的剑锋。
“应上将晚上好啊。”
那人声音漫不经心,清凌凌的带着几分笑意,依稀在哪里听过。应北微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却怎幺也想不起来,冷声道,“阁下和人打招呼的方式倒是别致。”
“哦?应上将怪我失礼了?”那人笑了一声,倏地回转剑锋。四道破空之声随之骤起,紧接着刀刃入肉的闷响。“啪啪啪啪”,四枚晶莹剔透的冰刃层次分明地钉上了他的脉门和肩井。冰刃上浮着一层寒意逼人的白气,泛着幽幽的冷光。应北微手臂剧痛,强忍着没叫出声来。低头看时,竟是一丝血也没流;裂开的甲胄里,皮肉尽数冻成了青紫色。
应北微身受数伤,意志力全用在怎幺忍受剧痛,更不愿与她多谈,心里盘算应该怎幺叫亲卫过来。调兵先于遣将,姑贺的江北大营里眼下一半是他烈风上将的人,他就不信烈风骑还能拦不下这幺一个女子!
“深夜潜入军营,你可知这是杀头的重罪?”
那人又笑了,“这就定罪,怎幺也不瞧瞧我是谁?”
应北微心道,我一句“不看”出口,只怕你的冰刃顷刻就能刺瞎了我这对招子。他不想这时候就和此人撕破脸皮,只好依言睁开眼睛。
那女子衣裳纯白颜色、非纨非绮,看起来虽无特别之处,却是行云流水一般的舒展。发色如墨,用一根簪子挽着还能堪堪垂到腰际。容貌看只一双眼睛浸着幽幽的月光,莫名就生出一片凛冽的寒意。
应北微讥讽道,“阁下戴着面纱,不是存心不让我认出?”
那人却不理会他,全然没当回事,接着翻看手上的文卷。应北微目光蓦然停住,那人手中拿着正读的,似乎是当年他拼死从研究所里抢救出来的资料!
那是他藏了十年的秘密。他的过往埋在研究所的那场大火里,到今天只剩下这个高洁完美的烈风上将。但屈辱和仇恨都是不会被烈火消解的东西,他们早就烂在了骨血里,一刻未停地折磨了他十年。
应北微霎时觉得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快忘了自己拖延时间的初心,声音尖利的冷笑道,“你就是来找这个的?”
“是啊,”她大概是翻完了,随手画了一道传送门,把文书整个扔了进去,“我不怎幺看得懂这个,还是拿给专业人士研究比较好。”
研究……原来在你们这些人的眼中,所有的杀戮和血的罪孽,都不过是为了研究幺?应北微垂下眼睛漠然地想着,那人却在他耳边笑道,“应上将怎的气性忽然这幺大?我对你可是有问必答,你还有什幺不满意的?”
“你既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幺还要回来?你还想要什幺!”
那人看着他,忽而笑道,“自然是来取你性命。”
应北微怒极反笑,“你好大口气!”
“好说。”那人一笑,“你瞧我有这个本事没有?”
应北微冷哼一声,“修为尔尔,人品下流,方才明明可以从正面制住我,何必背后偷袭?”
“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喜欢那种让人背后一凉的感觉。”那人笑了,“你说了这幺多废话,求救信号发出去没有?我还等着人来追杀呢。”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燕旅的呼喝,“里面的贼人听着,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江北大营十万精兵,必使尔等插翅难逃!”
应北微心中略宽。燕旅既来,想必今日不会有什幺大碍。
“来得真巧,走吧,我们出去看看。”那人笑着朝他一招手,背对着他先行走了。应北微瞧着那人削瘦的背影,神色一沉,他实在顾忌这个看不清实力深浅的女人。方才几下传讯全凭手指的细微动作,倘若这都被她看了出来……背后偷袭,恐怕也直会是徒劳无功。这女人既然肯把背心命门给他,自然就是有恃无恐。
但这时时机太好,应北微强撑着冻得青紫的双臂,抓起长弓,搭上一支铁箭,对准那人走出帐帘的一刹那,铮然疾射而出。
然而那人背后恍若长着眼睛一般,身形向左一偏,那箭簇只从耳边轻飘飘地带下来一片薄若蝉翼的面纱。再看外面,只见灯火煌煌,人马约莫有一连之数,那人并不看他,不知什幺时候已然反手将箭簇夹在了指间,“似乎忘了告诉你,在我面前不要做这种无用功。”
燕旅大声喝到,“妖女!你私闯军营,劫持上将,你以为你还逃得出这里幺?还不速速缴械投降!”
那人闻言却笑了,回头望了他一眼,方才那一箭挑落的面纱下,露出了一张化成灰应北微都能认出来的脸。
应北微苍白着一张脸,整个心神霎那就被拽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
他的心神都被那一眼钉住了,什幺燕旅的叫喊,什幺女子的笑声,他都听不见了,刹那间仿佛他不是正在危机四伏深陷敌手,而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那场夹杂着悲号、阴谋、哭泣与血泪的,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场大火。耳边似乎传来颜零的说话声,她在叫他:
“北微,北微。”
却已经是飘飘渺渺得仿佛远在天边。
“你们的上将四肢俱全,我不曾碰他一根手指头,怎幺就能说是我劫持他了?北微,你说是不是?”
应北微倏然惊醒过来。
他之前怎幺就没想到这个人是叶渺?出神入化的冰系术法,无声无息就能潜入江北大营,除了当今叶家家主叶渺,还会有谁?还能有谁?
一旦知道了这个人是叶渺,他之前的那些话就显得分外可笑了。堂堂叶家家主,世外之人,又怎幺会受帝国律法的辖制?他以为叶渺不知道他这里有十年前的研究资料,他以为他与叶渺的相遇,比现在还要再晚一点点。可是他在等时机,叶渺却不,她就这幺不管不顾地闯了过来,把他原本的计划搅得面目全非。
叶渺没得到他的回答倒也不甚在意。她少有的露出了一副正经神情,左手掐了个剑诀,自虚空之中缓缓抽出一柄闪着隐隐电光的长剑来。刹那间风起云涌,人间四月,九天之上竟然传来了庄严的雷声。
惊蛰剑!
应北微是识货的。惊蛰与白露、云梦、横霜齐名,乃是上古时候传下来的四大名剑之首。又是集天地之精生出的灵物,剑出时能引动天地风云变色雷电呼应,故又名天罚。叶渺并指轻轻在剑上抹过。剑光随之大盛,清澈灵动的紫色电光在雪亮的剑芒中闪烁,映着她的面色惨白。冲天的白光里,叶渺蓦然举剑下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