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琮白色的缕缕轻烟,悠长的汽笛声自气孔溢出,流泻在洋面上空,又一点点吞没在港口的喧嚣中。泰晤士河上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像是灰绿色的颜料在水彩纸上洇湿开来。
刚走出船舱,梅里安不禁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一件男式大衣便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下摆一直垂落到小腿处,使她得以免受寒风的肆意侵扰。
对于递上大衣的人,梅里安只是觑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她高筒靴落在甲板上的声音与身后皮鞋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一轻一重,一前一后,节奏却保持着高度的一致。
不同于终年炎热的广州,伦敦几乎一年到头都被铅灰色的浓云所笼罩。周围的过客是清一色的白肤高鼻深目,男人们头上戴着帽子而非辫子,女人们裹着细腰而非小脚。
耳目之所及,皆宣告着她已自大清的边缘抵达了日不落帝国的中心。
下了舷梯,看见那道戴着高礼帽、拄着手杖的熟悉身影,她才停下脚步。身后那个递大衣的人则先弯下了腰:
“日安,老爷。”
梅里安则垂下眸子,向面前的绅士微微屈膝并颔首,随后才擡眼对上他的视线。映入眼帘的是她熟知的斯文面容,只是眼尾又新添了几道皱纹,描摹着他碧眼中不易察觉的疲态。
“……日安,父亲大人。”
对上她灰绿色双眸的那一刹,威廉流露出一副慈爱的表情。
“我亲爱的女儿……欢迎回到英国。”
他也没忘记问候梅里安身后的那个人:
“欢迎回来,安德烈。谢谢你这些日子也尽心尽力地保护我女儿。”
被称为“安德烈”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棕发青年,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穿着简约干练的黑色男式便服,手边是两个路易·威登定制的红褐色皮革行李箱。
“保护梅里安小姐是我的职责。”他谦卑地答道。尽管只是短短一句话,也能听出他明显的斯拉夫口音。
将大衣随手扔回给安德烈,梅里安便跟着威廉上了一辆四驾马车。
车厢对于两个人来说稍显狭窄,但也足够舒适。待两人都坐稳后,她便先一步将视线投向窗外。
在微弱而持续的颠簸当中,伦敦的街景如走马灯般映入梅里安的眼中。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阴云密布的天空,砖石垒砌的房屋外墙,行人的穿着打扮,马车路过扬起的尘土,商店招牌上的英文,远处工厂烟囱里吐出的浓烟。
不一会儿,原先光滑的车窗玻璃像起了疹子似的,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雨点,接着便蒙上了一层磨砂,将窗内外的景象切割开来。车窗的另一边被水雾模糊成一片深浅不一的冷灰色,随后又晕染进大大小小的暖黄斑点。
熟悉的路线,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天气。一切都是久违而烂熟于心,甚至到了令人疲惫和厌倦的地步。
梅里安擡起手,在玻璃的雾气上画着意味不明的符号,濡湿了她的羊皮手套。不时有一束黄光打在她的脸上,光影勾勒出她帽檐下精致的五官。此刻的她宛如玩具店橱窗里的洋娃娃,精美而缺乏生气。
处于社交季的伦敦西区,夜晚反而比白昼更为热闹。上流阶层们的精力与热情恰似帝国上方的太阳般,尽管时常隐匿于云层和烟雾之后,却仿佛永不坠落。遍布于各个角落的煤气灯代行着日光的职权,像是要将整个西区烧至沸腾。
但这一切本该与她无关。因为往年这个时节,她应该还在广州或者香港。
“我的女儿。”威廉开口打破了沉默。
梅里安几乎是一瞬间便敛回了视线和意识,条件反射般地应答:
“是,父亲大人。”
“一切都还好吗?”
“是,一切正常。”
像是怕威廉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她很快补充道:
“如果您需要尽快了解详情的话,等回到宅邸,我马上让安德烈整理出来给您过目。”
语罢,她又像是想起了什幺:
“噢,有一些关于沙逊家族的问题……”
“我只是想问候一下你的近况而已,梅丽(Melly,Marianne的爱称)。”威廉打断了她的话,温和却又透着威严,“你知道,我这次特地让你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抱歉,父亲大人。”
“何况,你也知道,我很相信你的能力,所以还不至于那幺担心。”他边说着,手里边把玩着他的白蜡木手杖,“倒是回到伦敦的这段时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尽快熟悉和融入……你还记得吧?”
“……是。”
“对了,莫里斯也已经在伦敦宅邸里了。”
听到“莫里斯”这个名字,梅里安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尽管她脸上的情绪仍颇为细微而含混,可至少是有了情绪。
“这也是他第一次亮相,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希望你们两个可以互相敦促和进步,至少也要互相包容……不要再闹出什幺乱子。”
“……是,父亲大人。”
“噢,还有……”
说到这里,威廉先是换上了一副听似不经意的语气,与此同时,音量变得很低很轻。
“你也听说过,拜伦勋爵是怎幺离开英国的吧?”
梅里安的呼吸陡然一滞。又像是怕被一贯敏锐的威廉捕捉到这一滞,她再次垂眸,很快回答道:
“……是的,父亲大人,我听说过。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伦敦上流社会的流言就像传染病一样可怕。一旦在社交界露面,你的一言一行也就代表了威尔默特家的颜面。所以,保护好自己的名誉,梅丽。跟任何男性交往,都要遵循礼仪和恰当的尺度——即便面对莫里斯也一样。”
马车的速度逐渐减慢,最终在一座大宅前停下。
门口已有几名仆人恭候多时。见到马车驶来,他们很快撑起手里的伞,匆忙走下台阶,来到车门前,准备迎接这座大宅的主人。
在下马车的前一刻,威廉重新握好那柄白蜡木手杖,扶了扶自己的高礼帽。
“要时刻记得,你将是梅里安·威尔默特。和莫里斯一样,都是我——威廉·威尔默特伯爵的子嗣(offsp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