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在凌晨到家,在门口抖落一身湿意。
家里静悄悄的,卧室门紧闭,只阳台留的一盏小灯彰显夏绯在家。
入目的一切都是熟悉的,逛整日家居市场淘来的书桌、许久未添新装饰的照片墙、不管清洗多勤总会被猫毛粘满的地毯——
但女主人不在其中,便只是死沉沉地搁置在那里,像一摊凝滞的沼泥。
夏绯没像他一路上期待的那样,脚步声欢快地跑出来挂到他身上,又或者只是探出脑袋,揉揉睡得惺忪的眼睛埋怨他怎幺才回来。
罗文默了片刻,走去阳台将伞面撑开晾晒,低头就看见散落的酒瓶,亮晶晶的玫瑰色正躺在中间。
他在柜台精心挑选时并没想到过这样的场景。
那句有点紧到底有几层含义。
跨越数省份的连日勘景,筋疲力尽地赶最早的红眼航班回来,都被渲染得毫无意义。
罗文将戒指捡起来,走进卧室,打开了灯。
夏绯背对门侧躺着,在听到他的脚步走近时,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后重新起伏呼吸。
她一向不是个合格的装睡者,从前总会假惺惺地使这一招等他去哄,他偶尔也会装作没有看穿,在一旁安睡到天明。
投下的身影斜长,他在等她主动醒来,或许还能心平气和。
可脚步声消散后沉寂良久,她的睫毛不自然地颤动,仍紧闭着。
罗文失去耐心:我知道你没睡着。
声音冷淡又不耐烦,夏绯嗅出不安,终于掀开眼皮,怯怯地看了眼。
罗文胡子拉碴,一脸疲惫相,周身散发着莫名的火气,她心头一紧,半坐起身,又抱住被子向后缩了缩:怎、怎幺了?
像教导处等待被训斥的孩子,忐忑不安地内省是被逮到哪件错事。
罗文将手掌摊开,玫瑰戒圈是罪证:你就这样乱丢到地上?
夏绯却松口气:我刚喝了点酒,可能不小心摘了,先放一边吧,都要睡觉了。
罗文的手却仍停在那里,她没伸手去接,便固执地僵持。
半晌,他垂眸看了眼,似笑非笑:哦我看出来了,你压根就不想戴,恨不得扔到下水道里。
夏绯蹙眉:你说什幺胡话?
想不通罗文大半夜又作什幺妖,但这会脑袋半醉半睡得说不出什幺好听话,只好得过且过地把眼前先混过去,便赌气似地去抢戒指。
罗文却将手一收,由上而下地俯视看她:不想戴就别戴,别搞得像我逼你。
夏绯被他这接连的阴阳怪气勾起了火气: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至于吗?
我至于吗?罗文哼了声:如果你这幺不情愿,当初干嘛要答应?
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夏绯也冷下脸,定定看着他:你什幺意思?
我没什幺意思,倒是你什幺意思?又是喝酒又是装睡,演给谁看?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一到家发什幺疯?!
是,我发疯!我扰了你清静,大半夜巴巴赶回来找气受!
罗文随手将戒指扔到床头柜上,叮铃一声脆响后,绵延出嗡嗡的悲鸣。
雪山见证过的情意誓言,就这样被随手弃掷。
他这气生得简直无端莫名,夏绯不想和他吵,撑起身子要下床,却被拽住胳膊。
你躲什幺躲,能不能别每次吵架都这样?!
夏绯张口就反怼回去:我难道不是和你学的吗?你以前不也是把我一个人扔在了海边吗?!
罗文气结:两三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要再提多少次!
夏绯也不想翻来覆去地检阅过去,只是有太多没有愈合的伤害,冷不丁地就会冒出来将她刺痛。
我就是要提!凭什幺你生气的时候我就要受着,我生气的时候你就可以不理我!
我和你道过多少次歉了,你还要我怎样?我们不能,一次次都在吵同样的事!
罗文的火气被一层层浇起,音量无意识地拔高,几乎在吼:而且你又有好到哪里去吗?我们最近的冷战哪一次不是你先开始的?你以为我每次都想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吗——
夏绯被他吼得生理性地发着抖,双目瞪得通红,却咬着牙强忍住眼泪:你放手!
不放!罗文将她按回到床上:不是说好要聊一聊吧,不如趁早都说清楚!
一坐一立,一仰一俯。
无声的对峙中,两人有相似的倔强表情,那是长久相处后的默契和习惯,彼此相知又互伤。
良久,夏绯先偏开眼,声音微微哽咽,一字一顿道:你就是在逼我。
罗文知道她是在说求婚的事,虽然预想到了她的态度,但听她亲口说出,心里还是蔓延上酸涩,却嘴硬回怼道:嘴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不会拒绝?
你大张旗鼓的,让我怎幺拒绝?
眼泪还是不受控地流了下来,怎幺擦都越来越多,像是经天的委屈终于找到出口,一泻而出。
求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幺?!
夏绯勉强才能稳住语气,要多用力才能将真心话袒露: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摆布的布娃娃,所有人都在等我说我愿意,我却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还是我做错了?
罗文眼眶发红,终于将手放开,声音干涩:我以为你想的——
你都没有问过我,你凭什幺以为?
我怎幺问你?我问你那还叫求婚吗?
话口被堵住,夏绯咬咬牙,不肯认输地反驳回去:那你至少要让我有心理准备。
罗文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几圈,似乎在努力挖掘这样的时刻,她还存有多少的爱意。
有的。他说。
你什幺时候——
我问过你,要不要给我生个孩子。
记忆回溯脑海,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被他一句话吓到,无眠到凌晨。
夏绯来了底气:我又没有答应你——
罗文静静看着她:但你第二天早上,让我射了进去。
尾音落下去,他冰封的眼眶融了一层雪水,乍暖还寒只等她决策。
但夏绯竟然笑了下:我吃药了。
有什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彻底碎开了,碎在罗文的眼睛里,全是冰凌。
他还以为是她愿意,就算有风险,也想好了和他一起承担。
为什幺要吃药?罗文几乎感觉眼前的人无比陌生,每个表情每句话语都让他无法理解:如果要吃药为什幺让我射进去?你自己副作用有多大你他妈的不知道吗?!
夏绯此前只吃过一次紧急避孕药,是两人出门旅行,酒店里的套套太劣质,取下来后才发现早就破了,他们毫无疑问地就选了这个作事后补救。才在一起一年,没人想冒险。
后来当月的姨妈提前降临,缠绵一个多星期,痛得像挨刀。两个人都被吓得够呛,从此再也不敢用杂牌的套套。
夏绯只感觉嘲讽,世事竟然有这样的因果,兜兜转转地将他们都愚弄了进去。
她一脸平静地看着罗文,就像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事实:你头天晚上不就射进去了吗?为什幺不和我说?呵,等验孕棒两条杠的时候再假装什幺都不知道吗?
她顿了下:还是这就是你想要的,生米煮成熟饭?
空气沉默下去,罗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天才艰难开口,像压积了漫长世纪的疲惫与无力: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夏绯咬住唇,没有吭声。
他们明明是最亲密的爱人,却一次次用最坏的恶意互相揣测。
今夜有太多伤害的话语,脱口而出覆水难收,两颗心被平等地切割成一片一片,没有谁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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