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杜蘅藏了起来。
没让下楼的母亲发现。
杜仲明和汪湘莲的旧情却没能藏住,随着揭发,事情愈演愈烈,本就在风口浪尖上的局面因为杜校长公德私德的问题,再度掀起一阵高潮。
最不见天日的私人情感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晒出卑琐来。
从停职反省到问题定案,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直到警笛呜呜逼近的那天清晨,杜仲明才清楚潘晚吟的揭发是多角度的,牵连广大。
不止有他的译书手稿,还有他和时举之间的旧情,旧书信。
她的揭发,纸面证据十分充分。
其中最能将汪湘莲置于死地的德文信,她当着杜仲明的面背诵。
“……收到你的来信,对于你的回复,深表遗憾。知识有国界,科学有国界,Henry,如果你愿意前来协助我们,依旧欢迎。”
这位来信者,参与过全世界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发。
潘晚吟清楚,这封信递出去,会给汪湘莲带来什幺。
正如她清楚,杜仲明翻译的手稿中,宇宙大爆炸为上帝预留空间那一段是杜蘅的笔记,交出去,会给女儿带来什幺。
在这之前,丈夫杜仲明、女儿杜蘅都能满足她对完美的向往。
但现在,他们都成了残次品。
“眉眉儿也是你的女儿!”
“她才十四岁!”
有生以来,杜蘅第一次听见父亲在嘶吼。
回答嘶吼的,是她母亲从来不变的平和,一句话接得,像给对方压压惊。
“不必这样,少云,听过美狄亚的故事吗?”
杜仲明博学,当然知道她想说什幺。
美狄亚和伊阿宋一见钟情,不料后者移情别恋,美狄亚在伊阿宋面前亲手了结了他们的孩子。
杜仲明还是不敢相信。
满口不应当,文绉绉的文人腔。
“我说过——”
哗一响,杜蘅清楚听见房间里五斗柜抽屉拉开的声音,接着一阵窸窣。后来她才知道,是母亲在为她的丈夫收拾行装。
几身衣服,几条短裤,一双家常拖鞋,送他远行。
警笛逼近,近在耳边。
潘晚吟仍然平和,把话说尽:“男人的狠心是天生的,而女人的狠心往往是男人给磨砺出来的。”
言下之意,她的狠心,也是给磨出来的。
门打开的那一刻,有破碎声传来。
椭圆形袖珍相框被抛了出来,落地瞬间,碎玻璃四溅。
这是目前为止最戏剧性的一幕,抛物人的平静让动作看起来好像是无心之失。天是青的,警笛呜呜叫着,有脚步逼近。
杜仲明不得不承认,喜欢看人吵架的他,终于在潘晚吟身上领教到一场不用粗口也酣畅淋漓的争执。
她的本领很大。
平平静静把事做了。
“Tochter,你是一个残次品。”
“要怪就怪你父亲,他荒谬,愚蠢,那个人是他的帮凶、同谋。”
潘晚吟讲的是德语,她知道楼下的女儿能听懂。
这是亲密也是疏离。
1967年以后,她的德语很少示人。
这是母女间最后一次对话,她把她看作人生意外,杜仲明的不干不净,连带杜蘅不干不净。
高挑婀娜的身影伫立在二楼窗边,眼看父女二人被扭送上警车。那天杜蘅穿着睡衣,还来不及换身体面的衣服。
直到对开的车门关闭,楼上女人一副脸容还是送丈夫女儿出趟不远不近的门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杜蘅的脑子都是空白。
彻底空白。
直到经历过一场女牢监啸,杜蘅才确信,清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转监没有任何预兆。
星夜运输犯人的火车呼哧呼哧大喘气,似乎预感到这回运载的不是四脚牲口,而是一群两足牲口,气味坏,人数多,为此大发脾气。
火车越开越沉默。
她也越来越沉默。
到了大西北,她已经是个不响的人。
父亲杜仲明的话却渐渐变多。
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穿着劳改服,给她说笑话。杜教授说起笑话,风趣诙谐,好比麦田拾穗,可以大俗也可以大雅。
几十年听人吵架没有白听,他的一部分脑力专门用来记录普通人通过争吵,智慧和文学性充分爆发的一刻。
现在讲给女儿听。
杜教授在女儿面前,愿意当白鼻子小丑。
并不知道,女儿把他和汪湘莲之间钻屁股门子的话听了进去。
深深记在脑子里。
汪湘莲成为父女俩的默契,彼此不提。
一直到监号认尸,变成血泊里的惊叹号,除了收到汪老师死亡报告那天,杜蘅没有在杜仲明脸上见过一次真实的情绪,他总是笑得太多,笑得超额。
把逆境笑成顺境。
笑出不和困难一般见识的大度。
就连说“眉眉儿,爸爸对不起你”之类愧疚难当的话,也必须带些笑容。
他的苦闷从来不给杜蘅看,给她的只有笑容。
现在他的父爱是定额四颗土豆匀两颗出来给杜蘅,青稞馒头还没捂热,先给她掰一半放铝饭盒里。公子哥的脸一点点塌下去,头发乱成蓬草,还是笑。
自学西班牙语,为基地做翻译时和正面人物嬉笑,交谈,说反面人物允许范围内的话,争取把女儿也带上,享享握笔的空闲。
但凡见个兵,也能“首长”“首长”地喊人家。
某一天,杜蘅突然发现,父亲和正面人物说话时出现了一副讨喜的老狗相。如果他肯用这副模样多呆一个月,别变成惊叹号,就能等到特赦。
可他不肯等。
在杜仲明死后,审讯来了。
门在她身后砰的被关上。
前后左右,四面冷墙严肃地打量人,桌面摆着一沓材料。一场长时间的审讯,把杜蘅的肠胃审醒了。监号认尸后,她的肠胃就像死了一样,不会饿,没动静。中途突然清醒,饥饿在她肚子里生龙活虎。
生生耍出一套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