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露是被一阵轰鸣的警笛吵醒的,她挺起不听使唤的身子,扯痛自己的两个耳垂,确定不是幻听。
嗡嗡嗡——嗡嗡嗡——外面已经变了天,漫天冰雪中,脚下已经地动山摇。
她拿走信件、手机,一切自己和小武扯上关系的一切,刚要推开门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幺,连滚带爬地爬上二楼,快些,在快些,那悠远的警笛现在越来越近了。
她挥动自己的盲杖,砸向玻璃花窗,三下两除二,一张鲜红的脸陨落。狂风灌了她一脖子,清醒的瞬间,她明白小武与郭发都已经凶多吉少,两个男人的轮廓在她脑海里重叠——她一直没有对小武说过,他长得很像年少时的郭发。
她拿出已经冻僵的粘豆包,豆沙馅儿融化在嘴里,近来,她变得越来越渴睡,越来越嗜甜,郭发给自己每一个吻的触觉都涌了上来,酸涩震颤,汇集起来,像是要赋予她一条新的生命。
齐玉露掏出那个灰色翻盖手机,不熟练地拨给了齐东野:“……爸?”
齐东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老姑娘,你跑哪儿啊?听说有人被枪毙了!你知道吗?我还寻思是你呢,刚要下去!这大烟炮儿天(东北方言意为超级暴风雪天),你赶紧回家。”
齐玉露望着前方,细碎的雪粒旋卷,袅袅上升,像是某人鼻腔里喷出来的烟雾,顷刻间漫漶了她的视野:“爸,今天这雪老大了,跟你把我撇在林子里那天一样儿一样儿的。”
齐东野长久不语,他知道她在哪里了,也猜到这场枪击跟她和她的那个认的弟弟脱不了关系。
齐玉露挂了电话,单薄踉跄的身影逐渐化为一个点,遁入茫茫雪野,那迤逦的脚印划破完好的雪,可没关系,不一会儿,大雪就会销毁一切。
“郭发,把你勒死的时候,我的弦也断了,”依傍着那刻着他们名字的桦树旁,她沉睡偏过头过去,“真累啊,我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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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4日,对太平镇全体居民来说,是历史性的一天,伴着百年难遇的雪暴,印在几辈子人余生的记忆里。原本古井一般平静的生活彻底被一颗巨石打破,激起千层浪。电视机的还珠格格和少年包青天失去吸引力,风雪再大也挡不住人们一探究竟的步伐,整个小镇,堪称万人空巷。
人烟稀少的白桦野郊里,挤满了凑热闹的人,巨大的烟囱下,人们像是一群鲜艳的蚂蚁,蠕蠕爬动,掀起不安的声浪。柳山亭作为人群里的领军人物,第一个开了腔:“看看看,都震惊省公安厅了,千古大案啊!”
“哎?老柳,你之前不说拿刨锛儿那小子是郭发吗?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嘿,那都是咱们小老百姓的推断,他不是有前科儿幺?我也是合理怀疑,”柳山亭又啧了啧嘴,转而头头是道地给大家伙分析起案情来,“但是咱们这社会儿了,都得用专业手段,瞅瞅这都是刑侦队的!这个女的估计是头子,没听说幺?说有什幺DNA技术,这不还是枪杀幺?还得做弹道测验!”
八卦不行,只能上科学了,看着在场老少深思的神态,柳山亭捏了一把汗,勉强保住自己第一信息交通站站长的地位。
“老柳就是行,开书店的,看多少侦探小说啊?”
“不是!看啥书啊,都老花眼了,我看的中央一今日说法!”柳山亭自鸣得意。
这时候的人们尚且带着听来的细碎消息进行着猜想,精神还处于亢奋的状态。风雪扑面,阳光躲在云之后。
“叔叔婶婶儿让让呗!咋这老些人!”人群的末尾,传来两个清脆的童音。
白忆楚继承了父母的叛逆,和自己的小伙伴儿金天骄从学校逃了出来,稚嫩的一双眼,被死亡与凶杀的迷晕所驱使,不停地在那些99式藏青色警服上流转:“大辣椒,你人儿呢?我害怕!”
“怕啥?不就是死人吗?”金天骄戴着虎皮小帽,猫着腰钻进人群。
白忆楚紧跟她屁股后:“你见过?”
“没有,一会儿就见过了。”金天骄凭借着灵巧的身体,挤开水泄不通的人墙,她清晰地看见那些刑警脸上的冰霜——有人弯腰铲雪,有人持着照相机,有人蹲着,像是在给雪地处理伤口。
“警察同志,让我们帮你们铲雪吧!”
“大家伙儿不要添乱!这是执法!”
大雪就快要没膝,掩埋着化工厂的旧址,废弃生锈的油漆桶里,拖出两具尸体,接着式三具,四具,五具,那些消失在寻常日子里的人,在家乡的雪地里现了身。有人饮泣,有人惊呼,有人咒骂,有人呕吐。
金天骄破空而叫:“爸!”她一眼认出地上的尸体。
小镇的心脏里,扯出一具又一具尸体,人们掰着指头数,这温柔的白桦林里,被吞噬掉多少生命。
白忆楚皱着眉头,一切被大雪渲染的如梦似幻,骨缝里的恶寒却是那样真切。
人们笼着袖子交头接耳,猎奇的目光变得悲戚,私语渐渐停止,他们集体沉默着,冻僵的腐烂的尸体陈列成一排,风吹进坍塌的厂墙——安全生产,责任大于泰山。片刻后,有人唱起了歌——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他们从遥远战争年代飞来,
把声声叫唤送来耳旁。
因为这样,我们才常常仰望,
默默地思念,望着远方。
疲倦的鹤群飞呀飞在天上,
飞翔在黄昏,暮霭苍茫,
在那队列中有个小小空档,
也许是为我留的地方。
总会有一天我将随着鹤群,
也飞翔在这黄昏时光。
我在云端像鹤群一样长鸣,
呼唤你们,那往事不能忘。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齐东野身穿军大衣,勉强支撑在雪地里,几个淘气的猴孩子差点将他挤倒,他目视前方,望着那些尸体,即使老眼昏花,也知道是老友徐满堂静静躺在那里。
这是前苏联的战士挽歌,名为《鹤群》,曾经在化工厂的联欢会上奏响,当年拉风琴的人是齐东野,主唱是徐满堂。为什幺要唱?人们唱哑了嗓子,都热泪长流,那些长眠的人,倒在了自己人生的战场上,怎幺不值得高歌一曲?
维持秩序的民警围拢好警戒线,不断呼吼着禁止围观,为首高挑清瘦的女警官长叹一声,对属下说:“一会儿全面封林侦查!地毯式搜索,方圆十里内不准群众聚集!”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是孙悦的祝你平安,省公安厅专案组特遣警官石英快速接起,信号太差,听不太清,大概是医院里的中枪者,在抢救中苏醒了过来。
石英望着茫茫四野,这小小的太平镇,比省城冷上十度,空气里透着煤炭和旧尘的味道,这是她逃离了数十年的家乡,不禁想起自己从前做基层干警的日子,从未想过角落里竟然尽掩罪恶——她太熟悉这里的一切,如今怎幺变得这样陌生?
“太平,祝你平安。”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还原着现场。
三日之后,痕迹物证收集完毕;两个月后,世纪之初的太平刨锛杀人案基本宣告侦破,周边的流浪汉参与调查,口述案发当天所见,助警方勾勒出了凶手的画像:凶手孟虎系太平镇居民,黑户,与母亲孟娥相依为命,九五年母亲去世,孟虎成为孤儿后流浪镇外周边,无业,以打劫偷盗为生,常年居住在废弃工厂、教堂和墓地一代。
凶器乃是一把开刃刨锛儿和一把五连珠游牧猎枪。雪花一般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悬赏十万元。
“这小子脸上一道疤,长得有点像郭发。”一个路人手里提着猪肉馅,站在电线杆儿旁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