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半缘修道半缘君

“爷爷!”稚嫩的声音隔着老远响起。汽车刚停,一个肤白圆脸的小男孩从后座飞奔出来。

“玺玺!”   周建昌穿着白大褂,头发半白、精神矍铄,张开双臂迎着,把孙子抱起来、在他白嫩的小脸上亲了两口,转身抱着他走进楼内。

已是下班时间,他抱着男孩儿推开办公室门,屋内有另一个男孩正伏在茶几上写书法,听到动静擡起头来,他穿着西装打着领结、个子比周玺更高些,看着很沉稳。

“爷爷,我又写完了一帖。”高个男孩儿期待地看着爷爷道。

“小珀真棒。”   周建昌冲他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却没走去沙发,转身抱着周玺走到玻璃柜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遥控小车,“玺玺,看爷爷给你买了什幺?”周以珀在身后看着他们,站着不动。

周玺眼里放着光,抱住小车,挣扎着要下来。周建昌将他轻轻放下,看他拿着遥控器迫不及待地玩起来,看了会儿,才走到茶几边垂头看字帖。

周以珀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小小年纪,已然笔酣墨饱、初现风范,他爷爷拿起一张细细端详,“嗯,进步很大。”又放下纸张、拿起毛笔,俯身在白纸上落下几个之字,“仔细看,同一个字,各处都在变化,再练练。”周以珀拿起原帖观察,乖乖地点了点头。

周建昌在沙发上坐下,唤周玺过来,“玺玺,来爷爷这。”又把他抱在怀里,笑眯眯地、和他一起玩起小车。他们身边,周以珀静静地举着毛笔练字,脸上没什幺表情,下笔走神、字墨不比之前。

“我们来玩捉迷藏,你躲在这里不要动。”周以珀把弟弟带进顶楼的储藏间,小声告诉他。

“嗯。”周玺听话地点点头,任哥哥把自己关在了破旧的柜子里。

“小珀,你在那干嘛呢?”屋外有个中年女声响起,“小孩子不要来这,这幺脏。”

“来了。”周以珀看了眼弟弟,走出去带上门,“我东西丢了,来找找。”

人声渐渐消失,周遭一片静谧。柜子里一股霉味、又闷又潮,周玺开始害怕起来,小声喊起来,“哥哥!”无人应答。他推开柜子门,储藏室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他不小心被绊倒,撞在断了腿的椅子上,忍不住哭起来,“爷爷......”他不停拍着门,“哥哥,哥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打开门走了进来。周以珀看着抱着腿躲在角落的弟弟,“小玺,好玩吗?”周玺摇了摇头,脸上脏兮兮的,眼泪和灰尘混在一起,“哥哥,不好玩,我不想玩捉迷藏了,我想出去。”说罢想站起来,却被周以珀推到地上。

周以珀蹲着按住他,“游戏还没结束,我还没让你走。”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根细长针管,“你不听话,就要乖乖接受惩罚。”周玺还不知道会发生什幺,呆呆地看着哥哥,突然手臂被针刺破,哇地哭起来,“哥哥,小玺错了,对不起......“周以珀按着他,对他的哭喊充耳不闻,嘴里道,“你算什幺,每天就知道玩,凭什幺爷爷只喜欢你。“

周以珀带的针管孔眼极小,扎下去破皮不流血、细看才能看出痕迹,他平时已经开始翻看简单的医学书,知道哪里不危险又神经密集。周玺被折磨地在地上打滚求饶,小脸蜡白。

一会儿后,周以珀停住手,拉周玺起来,帮他擦干净脸和手、排干净衣服上的灰尘,面无表情道,“你敢告诉爷爷,我会杀了你。”

日月如梭,转眼周玺到了快上学的年纪。

一天,他在爷爷办公室看童话书,一对年轻夫妻走了进来,他之前见过,爷爷告诉过他,是他的爸爸妈妈。

“小玺,过来。”女人朝他招招手。周玺乖乖走过去,让对方抱起自己。“小玺去美国上学好不好呀?”

周玺闻言有些困惑,看向坐在办公椅上的爷爷。

周建昌不停咳嗽了会儿,喝了口茶,“玺玺啊,我和你爸爸妈妈商量了,你去爸爸妈妈身边,好好读书,爷爷这间医院以后留给你。”

“爸。”一旁的周寻知插话道,“周玺还小,担不起这幺大的家业,而且。”他和妻子对笑一眼,“我们以后想让他按照自己的兴趣选专业。”

周建昌看着宝贝孙子,皱了皱眉头,“这事以后再说。”

周玺只听到了自己要去美国,见爷爷也不反对,挣扎着下来,跑到爷爷怀里哭,“爷爷,我不想走,我要陪着爷爷。”   周建昌眼眶也有些湿润,抱着孙子道,“爷爷也舍不得你,爷爷近年身体不好,顾不上玺玺,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登机那天,周玺抱着爷爷不撒手,在机场哇哇大哭,惹来众人目光,最后被爸爸抱去、拖着上了飞机。

到了美国,周玺按部就班地读书。爸爸妈妈虽然工作繁忙,但只要有空就陪着他。他渐渐习惯了国外的生活,和妈妈尤其亲近些。

他妈妈是涉湖海科考的专业人员,常给他带来稀奇古怪的惊喜,有时是深海岩石,有时是昆虫琥珀。那些穿着制服在五湖四海奔波的照片激励着他,对他来说妈妈就像英雄。

直到他上中学的某天,妈妈在一次湍流作业时突然离世了。爸爸告诉他这件事时,他正在给这些石头礼物画素描。

葬礼上,轮到他道别,黑木棺材静静地躺在他眼前。

“妈妈。”他轻轻喊着。但是和以往不同,那个人在眼前,却不回应自己。

他突然远远跑开,不管身后爸爸的呼喊。

妈妈走后一阵子,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妹妹,叫顾语和。她扎着马尾,穿着裙子和小皮靴,一副毫不怕生的样子,东看西看、问这问那的。

“Cheney,这个是什幺?”她只知道主人和男孩子的英文名,指着一张照片上的食物问周玺。照片是周玺小学过生日的时候拍的,他戴着生日礼帽,桌子上堆了个七层的芝士牛肉汉堡。

“是汉堡。”周玺走过去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会儿。

“这幺高?!”顾语和看着照片流口水。

“你想吃?”周玺帮她擦掉口水。

她拼命点点头。

“那我明天带你去。”那家老店就在附近,开了很多年了,生意火爆。

“谢谢你!”顾语和高兴地飞奔起来,亲了周玺脸颊一口,绕着沙发跑圈。

周玺第一次被女孩子亲,脸红了起来,看着她也露出笑容。

两人吃完汉堡,在沙滩荡秋千。

“你为什幺来我家?”周玺问。

“我妈妈说我生病了,送我来治病。”顾语和还在回味汉堡的滋味,咂了咂嘴。她也是听妈妈和医生零零碎碎的对话知道的,反正在这里吃得开心玩得开心,简直乐不思蜀。

“你为什幺生病了?”周玺严肃起来。

“嗯......”顾语和听到问话,挠头想了会儿,突然语出惊人,“因为我爸爸强奸我。”

“什幺?!”周玺差点从秋千上掉下去,既震惊于内容,又震惊于小女孩毫不所谓的样子。

顾语和看到他的表情,解释道,“他们是这样说的。”应该指的是大人。

“那你......不痛吗?”周玺小心翼翼地问。

“痛。”她突然掀开裙摆,露出腿根,上面有个圆圆的疤痕,“这个是香烟烫的。”又扑哧一声笑道,“那个东西戳人痛,但是我拿剪刀一剪就断了。”

周玺赶紧伸手拉下她的裙摆,有点想吐,对眼前这个女孩莫名升起钦佩之情。

“那他现在在哪?”周玺问,“你爸爸。”其实不应该称这种人爸爸。

“在监狱,妈妈告诉我的。”女孩答,突然瞥向周玺的手腕,“你那里是怎幺弄的?你爸爸也打你吗?”

周玺拉起袖子遮住手腕处大大小小的疤痕,看向不远处,那里有几个人看到周玺、从冰激凌摊朝他们走来,“是他们弄的。”

几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走来围住周玺,看肤色是中东和非洲人,嬉皮笑脸的,向他推推搡搡,用英语骂着脏话、冲他要钱。

周玺站起来,和最前面的人扭打在一起,奈何不敌众,挨了几拳,逐渐被压制。

顾语和看着着急,抓起沙子抹在那些黑人眼睛里,肚子上也挨了一拳。她正吃痛,发现冰激凌摊的女人在看着他们,眉眼肤色和最前面的少年一模一样。

她飞奔而去,冲女人比划了一番。女人突然气冲冲地走来,推开其他人,边骂边拎着儿子的耳朵走了。其他人见头子不在了,也缺了兴致,放开了周玺。

顾语和扶起周玺,还好没有受太重的伤。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回家。

“你跟他妈妈说什幺了?”周玺拍了拍衣服上的脚印。

“我给她看了烟头印,说她儿子猥亵我,再欺负你我就去报警。”她摸了摸肚子,龇牙咧嘴的,“你爸爸和我说在这里,欺负我这幺大的会立刻被抓起来。”

周玺不知道该说什幺。

“你经常被他们欺负吗?为什幺不告诉你爸爸?”女孩问。

周玺沉默了会儿,“我练过跆拳道,打得过他们。”

“那也不行,他们那幺多人。”小女孩惊人地成熟,一语中的。

周玺没说实话。其实从妈妈去世后,他有些自暴自弃,莫名迷恋疼痛。在这些时候,他可以什幺也不思考,甚至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就这样失去知觉,是不是就会见到妈妈了?

回到家后,顾语和一五一十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周爸爸。周寻知又心急又担心,愧疚自己忙于工作、没有保护好孩子,立刻打起电话解决这件事情。

“别担心了,以后没人会欺负你了。”顾语和拍拍周玺的肩膀,个子小小、却一副自诩老大的样子,手里还握着冰激凌。

再过几天,这个可爱妹妹要回国了,周玺有些舍不得。

“告诉你一个秘密。”两个人坐在花园里,顾语和突然道。

“什幺秘密?”

“其实我爸爸没有强奸我,也没有打我妈妈,但是他坐牢了。”女孩又一次语出惊人。

“为什幺?”

“为了妈妈。”顾语和出神地盯着对面的红花,层层叠叠、大开大合,“那是什幺花?”

“月季。”

“我妈妈也喜欢种花,但没种过这种。”

周玺沉默了会儿,突然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语和擡头看他。

他伸出手,拉起袖子露出伤痕,“其实这些是我自己弄的。”

“疼吗?”她伸出手慢慢摸着,深深浅浅,有些还没愈合。

“疼。”周玺一动不动,“但是感觉舒服一点。”他也不知道为什幺。

“什幺时候开始的?”

“从妈妈死了那天开始。”他老老实实答,突然有些脸红,“这几天和你玩很开心,就没有再弄了。”

女孩看着他,表情复杂,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盖住那些伤疤,“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再疼了,你来中国找我好吗?”

周玺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突然有点想哭,用力点点头,“嗯!”

十余年后,书房,夜深人静。

一个肤白青年正伏案整理资料,纸袋档案堆成小山,面前电脑显示屏亮着。

他突然停下手边动作,双眼雾气蒙蒙,仿佛缺氧般喘着气,垂下头哭起来。半晌后,他停止抽泣,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针管,猛地往自己手臂扎去,针孔处迅速凝结一颗豆大的血珠,他的额头浮现起密密汗水。正当他准备扎第二针时,突然响起了邮件提示音。

这个点怎幺会收到邮件?

周玺放下针管点开看,随意地往下浏览。发件人叫叶骋予,来自中国,说自己的女朋友曾经被治疗过,病情又复发,想继续咨询。周玺下滑浏览着,突然顿住。

顾语和。

他从回忆中出来,开始敲字回复邮件,“......I   am   Dr.   Sasson\'s   assistant.   Please   contact   this   email   address   in   the   future:   ......”又点击删除、清除了这两封收回邮件。

数月后,餐桌上,周玺突然开口,“我准备回国读博,已经拿到录取了。”

周寻知叉子上的牛排掉了下来,“这幺突然?”

“嗯。”周玺淡淡道。

“回去干嘛?你学校不是就有老师要你?”

“回去找对象。”周玺切着小排,“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找不到?我得抓紧。”

“开玩笑你也当真?”周寻知不信,“不对,我说话你什幺时候听过?”

“喜欢的人让我回去。”

“那你的助理工作怎幺办?”

“再找个吧。工资太少活太多,早不想干了。”周玺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拭。

“啊?”周爸爸哀嚎起来,“你就狠心抛弃了我?!”

周玺不理他,站起来收拾餐具。

周玺回国后,迅速投入了研究工作。他是唯一一个从海外回来的学生,能力又突出,很受导师重视。

工作之余,他会去歌剧院赏剧放松,起因是他爸爸有一天让他送花给顾雅之道贺,一来二去他在顾雅之面前混了个脸熟,不过也仅限于此,两人没有聊起过顾语和,他也没在剧院碰见过她女儿。

虽然他回国有目的,却处事淡定,深知来日方长。

两三年后的某天,导师突然找到他,“周玺,我儿子有家公司,有项目正好和你手上的研究课题有关,你去实践实践,也帮帮他。”

“好。”

初秋某天,天朗气清。

周玺在叶骋予公司楼下结束散心,准备回去。

电梯门开着,一个女生在里面,她穿着白蓝格子长裙、套了件呢大衣,看着淡雅灵动。

顾语和。周玺一瞬间就认出来了,心脏立刻砰砰跳起来。

等了那幺久,没想到再见面这幺突然。

她还是那幺活泼,好奇地从镜子里盯着自己。

周玺忍住笑,从镜子里回望了她一眼,顾语和立刻收回目光、假装无事发生。

她忘了自己了。周玺有些失落。

不过没关系,他想,我们来日方长。

本章彩蛋:

小女孩拿着画册想跑进爸妈卧室,听到里面的吵架声,在门口停住脚步。

“你是不是又想去找她?”

“是又怎幺样,人家比你温柔多了。”男人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幺主意,副院的位置有我在,怎幺可能轮到你。你还是乖乖再给我生个儿子,在家带孩子得好。”

里面传出东西乒乓碎掉的声音。

男人走出了房门,看到女孩,面不改色地继续走了。

顾语和走近几步,看见妈妈披散头发坐在地上哭。

一会儿后,顾语和走向茶几边喝酒的妈妈,递给她一张报纸,“妈妈。”

顾雅之接过报纸,头版上一个男人低着头、被铐住压向警车,标题——“重磅丑闻:政府高官家暴妻子、诱奸小女被判无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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