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秋,广州,圣灵孤儿院。
南国的初秋,仍残留着酷夏的影子。东南季风悄然撤离,蝉声日渐式微,高温却尚未完全褪散。午后灼眼的阳光穿透了榕树的缝隙,在地上形成斑驳的树影。与微弱的蝉声混杂在一起的,是不远处的圣堂里,女孩们伴随着风琴声齐唱的圣歌。
忽然,圣堂的门被推开了。
是艾达修女走了进来。紧跟在艾达修女身后的,还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绅士。
看见两人进来,女孩们都不约而同地噤声,风琴伴奏也戛然而止。
艾达修女是《北京条约》签订后才来到广州教区的法籍天主教修女。自前年春天孤儿院落成以来,她便一直担任院长兼舍监,负责安排孩子们的收送养和日常起居学习。而白人绅士看上去年约三四十岁,此前从未见过,应当是外来的访客。
进来后好一会儿,俩人仍在自顾自地用英文交谈着,并没有发出任何指示。女孩们便都悄然低下头,默不作声,偶尔偷偷擡眼打量,或者试图听清俩人对话的内容。
“……威尔默特先生,我们这儿真的找不到您说的人……”
艾达修女似乎在向绅士解释着什幺。
“……这里都是些十岁不到的女孩子,不可能会有的……”
绅士沉默着,似乎在思索,又看似随意地,往女孩们中间瞥了一眼。
随后,他的目光蓦然落在了其中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身上。
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孩子。皮肤意外地白皙,五官也出奇地精致立体,即使被统一的黑白色长裙和头巾包裹着,在众女孩中也显得尤为突出。
然而,让绅士注意到她的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她的神情。
和所有女孩躲闪、羞怯和好奇的眼神都不一样。她的双眸,从他进门起,便始终空荡荡、直愣愣地盯着他。
半晌,绅士终于开了口。
“艾达小姐,我……想看看那个孩子。”他指向女孩,向艾达修女示意。
艾达修女有些愕然,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会忽然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紧接着,在众孩子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声中,她连忙把女孩叫到身边,继续用掺杂着法语和粤语口音的英文向绅士介绍。
“……先生,这孩子今年九岁,是前年冬天来到这儿的。”
可能因为长相像白人,绅士对这个女孩似乎有种亲切感。
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他也更仔细地端详起跟前这个女孩。她身高只有四英尺出头,在超过六英尺的他面前更显得瘦弱幼小。然而,不知是出于腼腆还是害怕,女孩这时反而一直低着头,垂着眼眸,让人更看不清神情。不过,近看之后,他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个女孩有白人血统。
“一个九岁的白人血统女童出现在广州新建的天主教孤儿院里”。匪夷所思,却又并非不可理喻。
毕竟,自一个多世纪前兴起、如今已夷为灰烬的“十三行”,到前不久亚罗号战争以后的沙面租界,广州一直是清帝国境内西洋人最活跃的港口城市。存在的可能性有很多。
于是绅士开始尝试缩小这种可能性的范围。
“她叫什幺名字?”
“她的原名是‘梅英’,先生。‘梅’是姓,‘英’是名字。但在院里,我们叫她梅里安(Marianne)。”
“她的原名是个中文名字?”绅士的眉毛不禁颤动了一下。
艾达修女表示了肯定,并分别用北京官话和粤语分别演示了一遍名字的读音。
“也就是说,她是广州当地出生的孩子?”他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艾达修女明显迟滞了片刻,但很快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像是怕绅士再追问更多的细节,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抢先将可说的有效信息都倒了个干净。
“是的,先生。来到这里的时候,她有说过自己从小在广州出生长大,她的母亲是当地人。其他更多的细节暂时还不清楚,毕竟当时她也还小。”
“那她之前都是说广州话的?现在会说英文吗?”
“对,她刚来的时候是只说广州话和一点北京官话。但来到这里后我们有固定的语言课,所以她现在也会说些简单的英语和法语。而且她自己也很乖巧聪明,上课很认真,学得也很快。”
此时的艾达修女习惯性地流露出了像推销商品一般的语气和神态,尽管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绅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起来,其间反复流转着那两个发音相似、本质却截然不同的名字。
“梅英……Marianne……”
念罢,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梅英的头。
绅士感觉到梅英的身体微微僵住。随后她擡头,双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那是如烟雾般奇异梦幻的灰绿色。
原先眉骨的颤动也悄然扩散至他的瞳孔。他擡起头,先是仔细来回打量了圣堂里其他所有的女孩,最后才望向艾达修女。
“或许,艾达小姐,我可以……领养这个孩子吗?”
不明白话题为何会从“找人”突然转向“领养”上,艾达修女的面庞再次出现了错愕的神情。
更何况,这个孩子,可是个……
她克制住了吐出下半句话的冲动。
好在,绅士似乎并没有继续追究孩子身世的意思。
既然没问,那最周全的回应便是佯装无事。倒不如说,这可能正是艾达修女一年多来所期待的。
“当然可以,威尔默特先生。只要……她也愿意的话。”
得到修女的首肯后,绅士又低下头,试图用眼神示意征询梅英的意见。与此同时,艾达修女用英文向梅英解释:“这位先生想要收养你,你愿意和他走吗?”
与她灰绿色的双眸对视,他发觉梅英的眼神似乎愈发诡谲了起来。
惊诧、疑惑、手足无措,以及一些……他还难以捉摸和读懂的情绪。
良久,梅英垂下眼帘,以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
“好。”
两天后,在艾达修女的陪同下,梅英拎着一个老旧的手提行李箱,走出了圣灵孤儿院的大门。
一切领养手续都已经完成,威廉·亨利·威尔默特——梅英未来的养父,已在这里等候多时。见到梅英,他非常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又自觉退后了两步,待艾达修女完成对梅英最后的叮嘱。
“……从今天开始,这位先生就是你的父亲了。以后你的名字也不再是‘梅英’,而是‘梅里安·威尔默特’,明白了吗?”
“……嗯。”
梅英习惯性地垂下眼眸,但又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境下似乎不太礼貌,于是顺势向她行了一个屈膝礼。这是她在圣灵孤儿院里学到的基础礼节。
“感谢您一年多来的照顾,艾达女士。”
艾达修女很快搀起了她,并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再见,梅里安。再见,威尔默特先生。上帝保佑你们。祝你们一路顺风。”
目送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渐行渐远,艾达修女慢慢收回了挥舞告别的手掌。
算是一语成谶吗?
梅英,一个娼妓生养的野种,居然真被一个英国佬收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