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内,死寂万分,院中的牌匾东倒西歪地靠在水缸上,地面泼了一层又一层的雪水,平阳侯府已是一盘散沙,众仆从化作鸟兽散,斜阳西下,又见当初的血红。
叶玉华登门时,并无仆从上报,他掀开发旧的帷幕,与奄奄一息的裴开旗四目相对,裴开旗躺在床榻上,旁边也无人侍候,血都有些腥臭了。
“往日风流不在,你也是受苦了,”叶玉华有些疲倦地说,“何尝要如此?”
偌大的侯府支离破碎,裴开旗不在意自己的重伤,也不在意太子此行的含义。
“流光,听说荆楚王闯进来时,你并未反抗,直直受了这一剑,若不是表舅,怕是已经魂断了。”叶玉华看向他,从帷幔透进来的光,落在了自己的眼睫上。
“是,殿下是要劝诫我?”
“不,是本宫觉得兔死狐悲。”
叶玉华知道,裴氏跟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内乱、外患,怎幺去平息安抚,还未接手时,尚觉有一席之力,但真正落在手里,衮衮诸公,诸不足道。
犹想当年,自己只是为了活下去,不再受人欺辱,再报算之前恩仇,执掌生死而不彷徨,可回首,才知一切大梦成空。
叶玉华说:“金满箱、银满箱,罗床正中脂色香,裴府曾为歌舞场,现在来看,都是盛极必衰。”
荆楚王府谋反,无止休的党派之争,还是外忧内患,皆宣告着江山的沉没。
户部连偏远小吏的俸禄都发不出了,这也罢了,甚至百姓心知肚明,私下议议,本朝官员俸禄不高,贪墨横出,不如一些世人眼里地位低下的商人,要取之于民脂,最后也到掠之于商来延续国本了。
裴开旗见他如此,半晌说不出话。
叶玉华对裴府并无感情,甚至甘愿看着裴府倾塌,但此时此刻,他带着太监走到湖畔,画舫丝竹管弦之声悠悠,汴京梦华,温柔富贵乡,他却并无快意。
水光潋滟之中,能见仙人渡来,天地渐渐失色,视线晃动,叶玉华蹲下身,用指尖勾起明澈的湖水,他又看见自己的眉眼,被月色照得清楚不已。
太监一时间惊愕失色,蠕动着唇瓣。
半生执念,半生苦楚,叶玉想,他怎幺能看见仙人,难道自己真的是妖邪降世,就像他看到的明日?缓步踏入湖水之中,寒意刺骨,他下意识地跟随着那只漂浮的船走去。
“殿下——”
叶玉华骤然回神,问太监可见到船只仙人,众太监女官两股战战,都言不曾。
叶玉华知道,自己的癔症更严重了。
他也不愿相信世间有神佛。
建真二十一年的新岁前夕,皇帝病逝,三万杵丧钟高鸣,百官恸哭,汴京齐齐的挂上白幡,颁布遗诏之后,叶玉华顺利即位,改号永定,史称怀宗帝。
登基后的一月里,边境又传来急报,叶玉华并未看那封信,让太监烧毁了,踱步在巍峨宫城的石道上,觉得分外凄冷,他唤来太监,在养心殿召见了赵府的夫人。
“恭请陛下圣安。”
施照琰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曾言语。
叶玉华稳坐在高堂,突然问到:“你母亲为何病逝?”
“是……是因为一场风寒。”
叶玉华不知为何,觉得她颇擅长弹琴,若要看着她秀丽的面容,再三回忆前因后果,总怕美梦流逝,红消香断。
一场风寒,改变了两人交错的命运,叶玉华不再言语,他召来了曾经的钦天监监正,严刑拷打之下,也是对命格之论的不屑,更是要证明自己内心的想法。
凝视着鲜血淋漓,面目狰狞的仁辛,他陡然觉得对方的眼睛也是一面铜镜。
“陛下!”仁辛仰天大笑,“世事难料,陛下也是不受折磨,要混沌迷茫之今,您之所言不虚!命格本就是一场笑话!我所求不多,只想让明妃娘娘以请相携,再开干开宫之祭!”
“现今陛下,也不得不开了吧?”仁辛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成一团,他嗓音沙哑地说,“活在梦中,也是一场幸事,再见明妃娘娘容颜,再悔当初。”
“可惜明妃娘娘身故前,仍然空劳牵挂我的言语,怕是把我当做了她此生指路人,愿以恩师情意相待——可笑,都是痴儿怨女!”
叶玉华问旁边的侍卫:“现今是何年?”
“是、是永定二年三月……”
叶玉华自然不肯相信,他才登基一月有余,怎幺会转眼间光阴流逝?
又真是因为一场风寒,叫两人纠缠一生,被迫被光阴推走?走出大牢,叶玉华跟随着自己的心,迷惘不已地踱步而去,丑时三刻,云雾缭绕,白幡挂满禁宫中,哀草萋萋,依稀听见众人哭丧。
盛席华筵终散场,离合悲欢遥相望。一行戏班子从不远处跪下,为首的人说自己前些日子奉皇命,来宫中给明妃娘娘唱戏,娘娘点了一出仙缘。
叶玉华说:“朕的宫里哪有明妃?”
旁边的太监应道:“是。”
他在夜色中远去,阖上眼,再度醒来,竟让施照琰留在了宫中,他下意识想看清她的脸。
“朕知晓你伤怀,世间分别,皆是如此。”
施照琰病重多时,闻言苦笑道:“是啊,我也不知,为何上天要如此,陛下开恩,也让我没有遗憾了。”
“你不问朕,为何要你留在宫中吗?”
施照琰沉默半晌,她有些艰难地擡首,多年来的苦痛,并未让她的容色流逝,反而因为这些经历,让她多了些凄艳的感觉:“陛下,何苦要问我呢?”
俯视着她清瘦的身姿,叶玉华并未发觉,两人的距离有些逾越了,他执起笔墨,在宣纸上勾勒什幺,施照琰见他不语,也没再开口。
飞花碎玉只偷潸,袖边金线织罗衫。
她失手扯断了一串玉珠,噼里啪啦,滚落在地面,流动的月色一映,叫人肝肠寸断。